河東之地,雖然比不上豫州冀州富庶,但是自從河洛大亂以來,倒是跟着斐潛吃了一波紅利,因此也算是蠻不錯的了。
可惜曹軍前來之後,燒殺搶掠,便是讓河東之地,多少顯得有些殘破起來。
安邑郊外的一些塢堡也被焚毀了,剩下些斷壁殘垣。
然後就有人在這些斷壁殘垣之處,結了臨時的營寨。
所謂營寨,其實說起來,應該算是難民棚子,地窩子。
驃騎軍的正兒八經的難民分流營地,是修建在峨嵋塬上,安邑這裏頂多就是一個中轉站。
安邑周邊當下的情況很複雜,一邊是戰爭受損的城池要修建,城內城外的屍骸要處理,另外一邊是曹軍安邑大營被攻破之後,有不少的曹軍兵卒逃亡周邊。
所以才有了這種臨時的,中轉的營寨。
每天會有一部分人加進來,也會有一部分人被分流出去。
嚴格說起來,這臨時的營寨,更像是隔離區。
在沒有確定好身份,抑或是明確歸屬的情況下,這些難民會待在這裏,直至最後確定下來未來的去向
每天都會有驃騎兵卒護送着糧食來到臨時營寨之處,烹煮分發。
一天一頓。
也會有一些人前來招募勞力,去周邊修葺被損壞的建築,或是去開墾田畝,這樣就能得到多一些的報酬,通常都是折算成為糧食。
原本這樣的安排,也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人麼,製造混亂,總是比創造秩序要更容易些。
雖然說有驃騎兵卒時不時的回來巡查營地,然後規範衛生和控制秩序,但是驃騎兵卒人數不多,而且遠離了安邑縣城,一天下來這些驃騎兵卒能來一趟就算是不錯了。
這些難民不會在這裏待多久,在這個冬天到來之前,就會陸續的分流出去,所以大多數人對於這個營寨,也不會存在什麼歸屬感,都是自家管自家的事情
營寨之中,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材料收拾出一個個破破爛爛的地窩子,亂七八糟的湊在一處,遮蔽風雨而已。
營寨四周也沒有什麼像樣子的柵欄,就簡單的挖了一條不寬也不深的壕溝,豎起些木頭片,樹枝叉,便算是畫了個圈子,設定了地盤。
這些大大小小的破爛營寨裏面,更是什麼樣的人都有,男男女女,面有菜色的匯聚在一起,破衣爛衫,為了抗寒,什麼樣的破布片都披在了身上。
苦麼?
確實。
可要讓這些難民一下子就變得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水平,也不現實。
荀諶在安邑開始整理和推動新政,對於新政不滿的鄉紳士族,雖然明面上不會有什麼反抗的舉動,也不敢有什麼胡亂舉動,畢竟之前敢暗中搞小動作的那些傢伙的人頭,還懸掛在安邑的城頭上。
不過,這並不代表着這些人就徹底『心服』了。
就像是在後世,就算是新國家都成立百年了,不也是還有一大幫子遺老遺少,依舊在哀鳴感慨,暗戳戳的謾罵指點,明面上搞聚會說什麼推崇傳統文化,實際上是為了什麼,其實大家心中都清楚。
對於這些鄉紳士族來說,能不搗亂就已經很不錯了,也就不太可能主動出手來幫助荀諶安置這些難民。說不得還在冷眼旁觀,準備看看什麼時候荀諶熬不住,或是搞出什麼笑話來,如此方能顯示自己的高貴才能,表示新政就是害國害民云云
因此所有的事情,都是驃騎一方在做,那些河東士族能不搗蛋拖後腿,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以上種種相加起來,也就使得在安邑周邊的這幾個臨時營寨,像是貧民窟,有一些秩序,但是又不是完全有秩序。
人流量很大,導致很多東西雜亂無章。
想要規範也比較困難,畢竟都不是固定居住的。
臨時營寨之內,婆娘哭娃娃叫,相互之間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謾罵,什麼樣子的聲音都有。在這些聲音之中,卻有一個地方顯得特別安靜。
在營寨內,也有一些地方會好一些。
比如地勢高一點的,乾燥一點的,甚至多一面牆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而這些好地方,不是用來照顧鰥寡孤獨的,而是由一些漢子佔據了。
今天在這個地方,這些漢子臉色深沉,站在外圍,手都揣在了懷裏,對於每一個膽敢靠近的傢伙都是虎視眈眈,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出短刃來殺人。
因為今天這裏,來了個『客人』
這些漢子,其實就是曹軍逃兵。
因為是逃兵,所以身上多少還帶着一些短兵刃,而且沒有家庭拖累,相互之間又有那麼一點的組織體系,所以在難民之中就很容易搶到一塊好地方。
曹軍進軍河東以來,損兵折將,但是直接在戰場上死去的兵卒,大概只有四分之一,最多不到三分之一,其他的大部分失去隊列統屬的曹軍兵卒,要麼逃亡到了山中,要麼就是裝成了難民。
『你們遲早會被查出來!』那客人很不客氣的說道,『清查已經開始了。現在雖然只是在城中和城池周邊,但是很快就會查到這裏來,到時候你們要麼就只能再逃,要麼就會被抓起來,送往勞役營地,挖一輩子的礦,敲一輩子的石頭。』
『所以,你是來威脅我們的?』營地裏面的臨時逃兵小頭目說道。
『不,恰好相反。』那客人笑着說道,『我是給你們指點一條明路來的』
夏侯惇微微仰頭望着前方的三色旗幟,臉上神色不悲不喜。
自從曹休來了之後,夏侯惇的配合度,似乎就提升了不少,每天也願意跟着驃騎軍外出走那麼一圈,雖然什麼話也不多說,但是就走一圈,也能讓那些投降的曹軍軍校心中安穩不少。
夏侯惇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確實如同曹休所言,想要在城中城左找到一些『合適』的人,實在是太難了。
除此之外,夏侯惇穿着一身的將軍盔甲,可是只有甲,而沒有刀槍。
曹休也是如此,所以想要搞事情,除了人之外,還需要有刀槍。
而想要在城中搞到刀槍箭矢,難比登天。
只能外求
斐潛離開了安邑,這是一個好機會。
作為曹操的副手,夏侯惇從未想過要在其他人之下低頭。
多年之前,在曹操還未起事之前,夏侯氏雖然在當地還算是有些名氣,可是若是放到大漢天下去,又有誰知道夏侯二字?
是曹操成就了夏侯!
而這些投降的曹軍軍校
夏侯眯着眼,冷冷的看過去,就像是看着牲畜,而不是在看着人。
在城池左近的這些投降了的曹軍兵卒,卻看到夏侯惇出來了,便是紛紛嘰嘰喳喳起來,相互轉告。
『出來了!夏侯將軍又出來了!』
『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啊』
『那是,吃得好睡得好,不用奔波勞碌,能不好麼?』
『看看人家還是好命,哪像是我們』
『閉嘴吧你,吃餅子的時候沒少拿,現在又說這話!』
『還不能說說了?』
『你說驃騎會給夏侯將軍個什麼官?』
『誰知道呢?肯定也不會小了』
眾人議論,表面上是在議論夏侯,其實大家都知道,這都是在議論自己。
除了少部分的人外,大多數的曹軍都是普通人。
普通人自然就喜歡安定,而不會喜歡亂世。
但是這些普通的曹軍降兵卻不知道,他們以為的只是他們以為,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場風浪正在醞釀。
夏侯起初覺得曹休的計策不可能成功的,所以他並不是很贊成。
可是曹休說的話卻讓夏侯惇最後同意了,甚至還給曹休幾個人名
那是在河東之中,之前比較偏向於曹軍的一些河東士族的名字。
安邑前段時間就已經陸續開始聚集流轉軍資糧草,城中城外的戰亂痕跡,也漸漸的梳理乾淨了,三色旗幟在城池上方高高飄揚。
對於大多數的百姓來說,能夠安穩的吃一碗飯,就是幸福。
至於誰是領導者,誰是統帥,很多時候開始看着自己的飯碗裏面在投票。
有吃的,就是好,沒吃的,當然就差。
即便是驃騎說得天花亂墜,就算是四處兵強馬壯,但是如果說沒有吃的,那就一切休提。
曹休盯上的,一方面是這些軍資糧草,另一方面麼
燒了這些軍資糧草,就能讓驃騎軍大亂!
可是這些軍資糧草,肯定是重點防備,絕對不可能隨隨便便就能接觸得到,因此就自然需要另想辦法
而唯一的辦法,就是聲東擊西!
曹休同樣也知道自己的計劃並沒有那麼容易成功,甚至可以說是有很多的紕漏,但又有什麼關係?
大不了一死而已!
原本自己是想要刺殺驃騎的,結果現在驃騎南下了
不過將目標換成了糧草,效果肯定也很好!
天下英傑,豈有驃騎一人乎?
更重要的是,曹氏不能就這麼降了!
戰爭之中,對待降兵降將,歷來都是很重要的問題。
處理得好,那麼後續就容易展開,也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會選擇投降,但是一旦中間出現問題,那麼不管是斐潛這一方還是曹軍那一方,都會受到影響。
即便是因此而死。
曹休瞄了一眼窗外。
窗外依舊還有驃騎兵卒值守。
說是就近方便照顧,有什麼需求也好處理,但是實際上就是監視。
只不過這監視也就只能是監視一個人,或者說針對於某幾個重點人物進行監視,哪有可能曹軍上下所有軍校都監視?
因此曹休和夏侯惇都表面上安分守己。
這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不管是夏侯惇,還是曹休,想吃什麼東西,讓手下護衛上街採買,總不能說不行,我們來送外賣吧?一次兩次可以派人跟着,三次五次呢?
盯着夏侯惇曹休等大頭不難,要連小頭都盯着,看好,那就真不容易了。
歷史上的經驗告訴後人,有多少官吏,都是因為小頭沒看好就出問題的
如果能夠成功,那麼到時候就連夏侯惇一起接走,直奔太行山中。
若是不能成
曹休目光漸漸低落下來。
曹休也想要活着,畢竟他的孩子還年輕,也還沒有看到自家的孫子。
華夏之中,大概都有嚴兒子寵孫子的習慣,所以曹休對於曹肇頗為嚴厲。
而這也就使得曹肇不怎麼喜歡曹休。
曹休也清楚,如果他整天不問學業,就帶着曹肇吃吃喝喝,到處遊玩,那麼曹肇肯定會特別喜歡和他在一起。
可是
有父母在嘮叨,敦促學業,不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麼?
曹休仰頭望天。
他多麼希望他還能聽到他的父母的一聲嘮叨,抑或是一聲呵斥啊
現在,周邊只有他自己的輕聲嘆息,卻再也聽不見父母的嘮叨。
等自己一死,曹肇會不會覺得開心,覺得可以從此就不用聽自己嘮叨和指責了?
曹休略帶自嘲的笑了笑。
然後將這些兒女情長漸漸的都收了起來。
雖然心存死志,但並不是真的就是一味尋死!
戰場之中,死中求活原本就是常有之事!
曹休呼出一口氣,然後看着屋內的樑柱。
現在是深秋了,天乾物燥啊!
夜色降臨。
在安邑城中節堂之中,四下都是坐着驃騎軍中的重要軍校軍將。
火光在四周搖晃着,周邊走廊上站着不少值守的兵卒,讓參加會議的這些軍校多多少少感覺到了有些異樣的氛圍。
荀諶一身青衫,坐在上首,環視一周,『這河東之地,雖說裴氏依附,然而豪強甚多,余者未必歸心。主公領兵南下,未免有些人心思浮動。』
『主公以河東之地,託付你我,若是此地生亂,丟了顏面是小,誤了主公大事,那就是死不足惜!』
荀諶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笑,可是語音之中充滿了冰寒之意,讓在座的軍校不由得都是心中一凜,頓時坐姿端正了些,腰杆也挺立了起來。
『某知道,諸位都是沙場老將』荀諶左右看看,依舊是帶着笑意,『而某不過是一文弱書生,未曾領兵殺敵,也沒有什麼攻城略地的功勳,不過既然是主公將河東上下事務令某全權處置諸位就算是不看重於我,也要看在主公面上諸位,是不是這般道理?!』
荀諶說來,像是在說笑,可是誰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笑的。
成贇,李貳連忙表示,荀諶有什麼吩咐,無有不從。
其他軍校也連忙附和。
荀諶說這些話,是因為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懈怠了
成贇,李貳都已經是退役的,二次徵召入伍,在他之下也有很多是老兵。算不上一線主力,但是也多少是二線中堅力量。
可是人都是如此,老油子的毛病,在那個地方那個行業裏面都不會少。
若是驃騎斐潛處於劣勢,這些人多少還會緊張一些。
現在在斐潛佔據了優勢之後,難免就生出了一些老子流過汗,流過血,現在眼見着就要勝利了,難道不應該是放鬆放鬆,享受享受?
荀諶看了李貳一眼。
李貳也朝荀諶點頭示意,臉色微微有點僵硬。
昨天他還喝酒來着,不知道荀諶是不是知道了
荀諶掃視過其他的人。
這些人,有散漫的,有好賭的,也有貪財貪杯的,林林總總的不良習慣都有。
畢竟大漢之中可沒有什麼心理輔導,戰後調養一說,很多在戰爭之後的一些應激反應,都是通過這些刺激性比較強的行為來抒發出去。
荀諶不懂得什麼是戰後綜合症,但是他知道,積年的老兵,多少會有些兵痞的毛病。斐潛能給他們帶來榮華富貴,能展他們的平生抱負,自然也就對於斐潛忠心,可是對於其他人麼,就未必都一般的敬重。
文武之間的隔閡,並非是荀諶騎上馬,在軍陣當中轉悠幾天,帶幾天隊伍走一走,就能算是消除的。
軍人兵卒之間,有自己一套的認可模式,
荀諶不需要他們像是忠心驃騎一樣的忠心於自己,只是希望他們不要在這個時候掉鏈子,導致影響了大局。
等這些人嘰嘰咕咕表示了一番,漸漸沉寂下來之後,荀諶這才緩緩的說道:『諸位身上,職責重大,安邑周邊,不僅是有流民中轉,還有曹軍降兵,稍有不慎,便有亂事橫生』
成贇,李貳頓時一凜。
其餘眾人,也都是譁然。
『使君之意,是有人要謀逆?』成贇問道。
李貳殺氣騰騰的說道,『既然如此,何不消弭於未起之時?我看這些曹軍降兵,一個個都是賊頭賊腦的樣子,與其擔憂生亂,不如乾脆嗯?』
現場頓時就有些混亂起來,有人附和李貳,表示殺了乾淨省事,也有人表示不同意,說降兵未必都是賊逆,而且之前做了很多勸降分解的工作了,現在這一殺,簡單到是簡單了,但是不就等於之前的事情都白做了?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了一會兒,便是停了下來,看向了荀諶。
荀諶微笑着,掃視了眾人一圈,『諸位,可知春秋典故,鄭伯克段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