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老闆這幾日非常非常暴躁。
被他兒子氣的。
今日晚間,父子矛盾爆發到了頂點——
余洪飛老實了兩天之後,來賭坊找父親,進到余老闆平日理事的房間,開門見山:「你給我十萬兩銀子,讓我帶着母親、髮妻出去單過,當然,您自己搬出去也行。今日就省省吧,別打罵我。
&日上午之前,我若是不能帶上銀錢離開賭坊、攜母親與妻子離開,你原本姓甚名誰,自有人公之於眾。到時候,大多數人不在意,可簡夫人聽了,所思所想,怕都與她家族的滅頂之災相關。簡夫人身手如何,你親眼看過,應該招架不住吧?再加上一個簡公子……哼,哈哈!」
話到末尾的冷哼、嗤笑,險些氣得余老闆跳起來。他陰沉着臉,瞪視兒子半晌,忽然陰測測地笑起來,「好啊。隱姓埋名這些年,我又何嘗好過,便是為此身死,也認了。可你不要忘記,有句話叫做父債子償。實話跟你說了吧,我當年犯下的罪孽,滅門都是輕的——我好不了,你更沒有活路!」
余洪飛有瞬間的恐懼、驚愕。這樣說來,父親做下過叫人不恥的惡行是真的——他自己都承認了。這樣說來,尋機與自己相見的那名少年所言非虛——他照本宣科說一遍,父親就沉不住氣了,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
因為意識到這一點,他很快鎮定下來,用力抹一把臉,冷笑道:「嚇唬我沒用。島上不准尋仇,除了你畏罪自盡,簡公子和簡夫人平時不過是給你使絆子、尋機找你過過招羞辱你一下而已。再說了,當年的事我和我娘都不知情,絕不會被連累。你既然做過令人髮指的惡行,更改早些洗心革面,起碼要善待你的親人才是!」
——這也是那名少年跟他說的。
不是他笨到了腦子是擺設的地步,關鍵在於以前的事他一無所知,以後想要的卻是一清二楚。那名少年的話既然能夠奏效,既然能夠幫他如願,他自然樂得照本宣科。不然還能怎樣?父親太了解他了,他多加一句話說不定就會前功盡棄。
余老闆眼中驟然迸射出寒光,他睨着兒子,「逆子!這是哪個混賬教你的?!」
&還用誰教我麼?!」說到這個,余洪飛滿腹怒火,「這些年,你是怎麼對待我和我娘的,你自己不知道?!所謂的親人、所謂的家,本就是名存實亡!」那個家,多年如一日的像冰窖一般,人置身其中,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壓抑,時間越久,越是叫人窒息,隨時都想要發瘋。
&日我就將你逐出家門!」
余洪飛哈哈地冷笑一聲,「求之不得!但你記住,該給的銀子你分文不差,我才能做到與你再無瓜葛!」說完,他覺得沒數落痛快有些意猶未盡,但還是以前景為重,轉身去到大堂,與一些算得熟稔或相識的人寒暄。
至於朋友,余洪飛沒有。一個都沒有。這一點,和余夫人一樣。
來到這裏之後,家裏的氛圍一直是冷冰冰的,母親因着思念娘家的人以淚洗面,父親每日陰沉着一張臉,看他們母子兩個就沒有順眼的時候。
哭不行,笑不行,面無表情也不行。
他讀書用功,得不到隻言片語的稱讚;他若是不用功,便會得到劈頭蓋臉的訓斥或懲戒。
母親不能出門與人來往,父親擔心女人家說話沒個准成,讓被人知曉他的底細。如此,母親在家中悶了一二年之後,性情變得愈發孤僻,常常摟着他或看着他掉眼淚。
那麼久的歲月里,他都忘了何為喜樂自在,總覺得自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尋死沒出息,活着沒意思。隨着漸漸長大,心裏的無名火激得他想發瘋,想把父親手裏的產業毀掉,會帶着貼身小廝去賭坊砸自己家的場子。
母親大抵也是如此吧。平日裏神色木然,只在他每次被懲戒的時候發瘋一般與父親哭鬧一場。他,是母親唯一的盼頭,母親看不得他受委屈吃苦。
是在廖氏出現之後,他和母親的心境才稍稍好轉了一些。他是在賭坊無意間見到廖氏的,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跟在兄長身邊,看熱鬧一般看着人們下注,笑容像陽光一樣璀璨澄澈,能將他的心頭溫暖、照亮。
笑容,那是他卻缺少的。
見過幾次之後,他要娶她。
父親本是不同意的,嫌棄廖家家底不夠殷實,在島上又無名望。
他和母親大鬧了兩次,才得以到廖家提親,順風順水的與廖氏成親。
廖氏嫁過來之後,笑的時候明顯減少,她不喜歡家裏的氛圍,她看到公公就腿肚子轉筋——她親口跟他說的。
有一個念頭,在心裏出現過無數次:如果,家裏沒有父親,該多好。
他知道這念頭過於不孝、忤逆,只得退而求其次:帶着母親、妻子離開那個如同墳墓一般的家。
在幼年的記憶中,父親並不是來島上的這個面目,也曾與母親坐在一起談笑風生,更曾爽朗的笑着抱過他哄過他。
因何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很多年不明白,或許也是不願意明白。到如今,他想要承認、面對了。
那是因為作孽太重才有的轉變,害過別人,最終害了自己,讓自己變得不人不鬼,讓家人跟着自己飽受折磨。
余洪飛離開之後,余老闆獨自坐在室內。
那些他最不願想起卻始終不能忘的畫面,一幕一幕,浮現在腦海。
鍾離家族覆滅那一日,那女子看到他的時候,眼神充斥着鄙夷、不屑。
那是他一生魂牽夢縈的人,卻要始終面對配不起她的事實。
被放在心底的人長久不屑的日子久了,那份原本單純的感情變得複雜,變成了恨。
那一日,他去鍾離府之前喝得微醺。那一刻,被那樣的眼神相看的時候,他壓在心底的最壞的一面全部展露出來。
他將她拖到廂房,想要讓她在自己面前變得無助、卑微,讓她後悔不曾選擇嫁與他。
她想要咬舌自盡,想用簪釵刺穿自己的喉嚨。
他不允許。那一刻也許是在想,如果你到死都不願意接受我給你的善待,那就面對我施加給你的羞辱。
她一直用憎惡、痛恨的眼神瞪視着他,眼睛睜得大大的。
後來,她猛力將頭撞在就近的箱櫃一角。
血緩慢從她頭上流淌下來,染紅了地面。
她死不瞑目,不甘的、怨恨着望着眼前虛空……
那日接下來他還做了什麼,他已不復記憶——她帶給他的衝擊太大。
那日之後,他喪失了作為成年男子的能力。
任何女子在他身下輾轉的時候,那雙漂亮至極的大眼睛就會浮現在腦海,用憎惡、鄙夷、不屑的眼神看着他……
他知道那是他的心結,那是自己的良知譴責自己導致。除了自己,沒人知道存在於虛空的她的目光。
是心結,餘生都無法解開的心結。
他只能通過獲得別的來慰藉自己,例如錢財。所以開了賭坊,銀錢滾滾來,不少時候能夠讓他心生些許滿足。
季萱與鍾離嫵來到島上的時候,他聽到鍾離那個姓氏便已心驚肉跳,見過人之後,有過很多次,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報應來了。
可是,實情總是讓他對這一點心生懷疑。
季萱一看就是那種只有小聰明沒有城府的人,想要算計他,是痴人說夢。
鍾離嫵小小年紀就賺下了家底,定是有頭腦的女子,但是來到島上只顧着吃喝玩樂,與季萱窩裏鬥。
所以他想,得親口驗證。
如果她並不知情,那自己就可高枕無憂。
如果她本就知情,那自己就要嚴加防範,另尋脫身之計。只要再拖延幾個月,等到秋日,便能攜帶錢財尋找機會離開這裏。
不是做好了這種打算,他也不會讓傅家的人蹚這趟渾水。
他已因為一個女人落到了流落異鄉更名改姓的地步,絕不可能為她賠上性命。
結果不言自明。鍾離嫵知道,再清楚不過。不是這樣,這些日子早就坐不住了,起碼會主動找到他面前,出盡法寶地套他的話。
他是她的仇人,她要如何報復呢?
這幾日,他一直在琢磨的都是這一點。
暗殺?毒殺?談何容易。雖然身邊的護衛身手不是絕佳,但平日一向警惕、謹慎,意外發生時,不可能無知無覺。
早知如此,就該把當初跟來這裏的人留下來。
那些人是家族的死士,身手一流,且有人擅長機關、佈陣。
可惜,他們知道他做過怎樣令人不齒的事。可惜了……
來到島上第三年,家中的密室建好之後,他就把那些人除掉了,只留下了一個趙顯。知情的人越少,他越自在一些,反之,總是坐立難安。
如今,堪用的只有趙顯。
他喚人將趙顯找到面前,正色吩咐下去,末了道:「這幾日,對外就說那個逆子惹得我病倒在床,我要休養幾日。你留意着鍾離嫵的一舉一動,妥善佈置下去。近日她若是沒有動手,日後便不會再有下手的機會。你有什麼事,便去密室找我。」
趙顯恭聲稱是。
余老闆心內稍安,神色如常地走出去,在雅間、大堂來回走動,與捧場的賭客寒暄。
他並不知道,自己已走到末路,鍾離嫵已經為他安排了赴死的方式,並且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一波三折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