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月初站在窗前,一叢叢湘妃竹伸展着細細的枝葉,簇擁在一起,在夜色中成為一片深色的剪影。
他抬起袖子掩唇咳了一聲,臉色灰敗。
陳英拿了一件披風走過來,小心的蓋在他肩膀上。
「這是第幾天?」
陳英抬眼看了譚月初一下,道:「回主子,第三天。」從譚月初進城到現在,剛好是第三天晚上。
譚月初笑了一下,看向遠處模糊的飛檐斗角,那裏是鎮南王府的所在:「差不多了,陪我走一趟吧。」
「主子的意思是?」陳英有些不敢置信,不知道一直按捺不動的譚月初為何會選在今晚。
「三天,恐怕已經是林長闕的極限,交州城的兵馬應該也已經調來了。」
陳英驚訝的瞪大了眼:「調兵?可是主子,咱們手中的聖旨還沒有宣下去,林將軍怎麼敢私自調兵?」
譚月初斜覷着陳英,哂笑:「誰告訴你,這是調兵的聖旨?」
「那,那……」陳英更說不出話來了,當初林長闕副將廖峰上京請旨,聖上可是立刻就派了他跟隨譚月初攜聖旨前來的。如果不是調兵的聖旨,那是什麼?
譚月初似乎覺得陳英的表情挺有趣,他彎了彎唇,有些惡趣味的道:「那什麼?我早說,你不了解我那侄兒了。不妨告訴你,調兵的聖旨沒有,降罪的倒有一份。」
天下已定,皇位已穩,天子又怎能冷眼旁觀四方諸侯做大?收兵權是早晚的事,只是缺一個恰當的時機罷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撲稜稜拍動翅膀的聲音,一隻羽毛雪白的信鴿昂首挺胸落在窗欞上。
白鴿在窗欞上蹦了兩下,極有靈性的抬起一隻綁了空心竹節的紅爪子,示意窗前的人取下。
譚月初將竹節中的紙條取出,示意陳英把鴿子帶下去餵些水米。他展開紙條,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楷,這是吳鑫的筆跡,他自然認得。
紙條上面詳細的說明了吳鑫等人的部署,只是末尾處,又加了一句題外話。
上書:另,今幸甚覓得杏林國手,乞宗主一見。
譚月初回身做到几案後,提筆蘸墨,回信只寫了兩個字:不見。
孑然一身而來,兩袖清風而去。他對這個人世本就沒什麼留戀,不管是權傾朝野的皇叔,還是馳騁沙場的將軍,亦或是令人敬仰的一宗之主,都只不過是完成這個身份與生俱來的使命而已。
與其說是他自己的意志,不如說是命運的安排。
他,從來都是一個信命順命的人。
陳英將吃的心滿意足的鴿子送了來,譚月初將字條塞進竹節中。這頗有靈性的鴿子對於他很是親昵,一點不見面對陳英這個「餵食官」時的高冷,偏過小腦袋親昵的蹭了蹭譚月初的掌心,這才張開翅膀像來時一樣,從窗口撲稜稜飛走了。
陳英看着手背上被鴿子啄出的紅痕,頗有些心酸。這年頭,怎麼連鴿子都這麼欺負人啊?
鎮南王府中,此刻已是亂成一團。奔跑聲、呼號聲、驚叫聲、廝殺聲,響成一片,這幢深宅大院中的森嚴法度終於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
燈火煌煌中,刑老太妃僵硬的端坐在大堂正對着門口的梨花木椅子上。她身後,桂老嬤嬤擔憂的望着她欲言又止,她身前,硃砂跪坐一旁,神色呆滯,臉頰上驚恐的淚水還未來得及擦去。
林忠已經六神無主,拼命的指揮着手下的暗衛,試圖衝出一條生路。然而面對着一排排寒光凜凜的紅纓鋼槍和密密麻麻的弓弩手,這麼一點反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包圍圈被不斷收縮,不斷分割、截斷、蠶食,林忠身邊的暗衛急劇減少。
直到僅剩的幾人,被鋼盔鐵甲的軍隊衝進去團團圍住。
林長闕越眾而出,只是他此時的形象駭人的很。衣衫襤褸,露出的皮肉上新傷舊傷縱橫,渾身都是濃重的血腥氣。
藉助對於密道的熟悉,拼死才撐到現在。此刻,林長闕看着臉色僵硬的刑老太妃,竟有些恍惚。
出人意料的是,刑老太妃先開了口:「你這是在親手葬送你自己的前程。」
林長闕冷冷的看着她,轉頭下令:「帶下去,關入大牢。」
硃砂這時才驚醒了過來,猛地撲過來要喊些什麼,已經被眼疾手快的士兵捂住嘴拖了下去。
「稟王爺,門外有上京來人宣旨!」廖峰上前稟報,眼神憂慮。
不由得他多想,明明傳旨早他一步來到曲靖城,卻遲遲不見動靜。導致廖峰不得不兵行險招,按照林長闕事先的安排,手持兵符帶領交州軍隊來援。
按理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而如今情況特殊,此次調兵並不為抵禦外敵,林長闕身世又另有隱情。
此時這道遲來的聖旨,不僅不能讓人心安,反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鎮南王府中門大開,兩隊甲冑齊全的士兵殺氣騰騰的分列兩旁。譚月初緩步拾階而上,跨過鎮南王府高高的門檻,他視線掃過門內大步而來的林長闕等人,一字字道:「林長闕,接旨。」
呼啦啦——
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同時矮了一截。這就是不可爭議的皇權。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已查明,一品國夫人邢氏品德有缺,降其品級,貶為平民。鎮南王林長闕私調兵馬,擄其爵位,聽候發落……」
聖旨宣讀完畢,一片死寂中林長闕直起身子,雙手高舉過頭:「罪臣林長闕接旨,謝主隆恩!」
……
一輛青呢馬車,從官道上蜿蜒而來。目的地,曲靖城。
「什麼?林長闕現在被關起來了?」葉瀾呼啦一下坐起身,滿臉的不可置信。
書生靠在一邊的馬車壁上,悠閒的搖着扇子:「人家被關起來,你這麼驚訝做什麼?」
葉瀾哼了一聲道:「都說了,我是林長闕私生女了。我還沒有查清我娘當年被害的真相,他就被關了起來,那我特麼找誰報仇去?」
書生也驚訝的直起了身子:「你真是林長闕的女兒?」
「嘁,愛信不信。」
書生收了扇子,鎖起眉頭仔細看了看葉瀾,納罕道:「還別說,仔細看,好像是有點像……」
葉瀾翻了翻白眼,不想搭理他。
「別這樣啊,你求求我,我就帶你去見林長闕如何?」書生笑眯眯的道,能夠看葉瀾吃癟,就是書生現如今人生的最大旨趣所在。可惜,葉瀾總不能讓他如願。
「你有辦法?」
「嗯哼,那是,本堂主出手,哪有辦不到的事?」
葉瀾笑了:「想必不是你有辦法,是你們那位宗主有辦法吧?」
書生臉色僵了一下:「你這個小妖怪!我還沒說,你怎麼又知道了?」
葉瀾好似每每都能看穿他的意圖似的,句句話都直中靶心。
「我還知道,你們那位宗主不僅在江湖上有勢力,想必在朝堂上勢力也不小。對也不對?」
書生探究的看着葉瀾道:「說說,你究竟是怎麼猜到的?」
「猜?我可不是猜,而是你們告訴我的呀。」
「胡說,我這幾天一直守在你身邊,從沒見過有人向你透露這些事。」
葉瀾嘖嘖搖頭:「愚蠢,就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好麼?誰讓你大嘴巴,跟我講一些你們千絕宗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
葉瀾已經弄清楚書生所在的南派這些人並沒有對自己動手的動機,那想必最開始僱傭殺手的人可能隱藏在北派中。當然也有可能是有人借刀殺人,不過這不重要,不管買通殺手盟殺自己的人是不是千絕宗的,但想必,都跟千絕宗有一定關係。
也就是說,以千絕色為首的北派很可能跟鎮南王府有聯繫。
這個大腿實在是傍的夠粗,等閒人不能把這些北派的人怎麼樣。但是在幾天前南派的人就已經開始準備反攻了,那時林長闕倒台的消息可還沒有傳來。
這麼一想,就只有一個可能了。站在南派背後的人,那位宗主能夠未卜先知,想必在這一系列事中佔得分量相當重。很可能就是間接參與,要不然,就是一手操控。
不管哪個可能,這位宗主都相當的厲害。
也許,他能幫自己?
葉瀾哂笑一聲,把這不切實際的想法趕出腦海。求人不如求己。
「什麼叫陳芝麻爛穀子?那可是相當驚心動魄、熱血好麼?!你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不懂什麼叫江湖啊!」
眼百~萬\小!說生一副「咆哮帝」上身的樣子,葉瀾重新臥倒,閉目假寐。切實貫徹「你咆哮,我睡覺,咱倆兩不相干」的方針政策。
沒辦法,這些天葉瀾也是深受其害,書生這廝發起癲來也是沒誰了,跟無理取鬧的潑婦沒什麼兩樣。葉瀾發現,在他這種狀態下,什麼道理都講不通後,就悶頭睡覺,把他扔在一邊自說自話。
書生委屈的不要不要的:「按江湖輩分來算,我可是你的前輩!前輩知道麼?你對我不尊敬也就算了,拿針扎我也就算了,怎麼能說前輩我切身體會、親身經歷的那些驚心動魄的大事是陳芝麻爛穀子呢?」
葉瀾閉着眼,鼻子動了動,她覺得有一股濃重的怨婦的酸味在馬車中來回瀰漫……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