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也不知道怎麼阻止?」魏雨朝眼睛一亮:「你會占卜?」
田歌沒說會,也沒說不會:「我們手上有梁紅。」
他找了個偏僻的停車場停住了,直接在車裏打開了他那個葫蘆,向外抖了抖,剛才被水晶吊燈、桃木劍和魏雨朝聯合打倒的梁紅便再次出現了。
她的透明身子半個隱沒在車前,上半個腦袋還露在車前玻璃外。猩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向魏雨朝,手一晃,渾身的黑氣便聚成了一把尖刀,磨刀的聲音在車廂里響了起來。
魏雨朝還沒來得及對這直指自己的威脅做出什麼反應,一旁被女鬼梁紅無視的田歌就好像是趕蚊子一般沖梁紅揮了揮手,她手裏的刀便又化作了無形黑氣。她更加歇斯底里了,瞪眼張嘴又欲尖叫,魏雨朝嚇得向後一縮,卻只見她那能直直望見小舌頭的血盆大口,而沒等到那貫耳魔音,不知道是田歌又做了什麼手腳。
田歌不再管她,掏出了自己監察官的證件,從皮質的夾層中拿出一張正黃色的卡片。這卡片不知道有什麼威力,令不具備理智的梁紅瞬間停止了躁動。田歌大概是閒梁紅礙事,一揮手,梁紅便又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後座,一雙紅眼瞪如瘋牛。
田歌這才把那正黃色的卡片捲起來塞進點煙器里點着了,那卡片一端甫一見火,便迅速向下蔓延,只是一瞬就全部化作黑色輕煙,從事先打開的窗戶縫隙中飄走了,一點灰燼都沒留下。
田歌也不看那煙,轉過來對魏雨朝說:「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叫監察員,而不是跟着基地的簡稱叫做監管員嗎?」
魏雨朝根據字面意思猜測:「因為我們只監視巡查、不管理,所以不能叫『監管』?」
田歌點點頭,說着向後一指:「管理的工作是他們的。」
車子停下的期間魏雨朝並沒有聽到開關車門的聲音,後座上只有刀鬼梁紅,他一邊納悶地想田歌指的難道是梁紅,一邊回頭,沒留神被後面多出來的一個鬼嚇到了。
「這位是負責這一片的鬼差。」田歌介紹道。
魏雨朝以為自己這一晚上東奔西走又險些喪命已是極限了,卻沒想到竟然還能得以見到一位陰間的官差,這個晚上真可謂是大開眼界。
這悄無聲息出現在後排車座上的鬼差身着古代官袍,扎了個普通的髮髻,手裏端着連着鎖鏈的木枷。他闊額方臉,虎目濃眉,正沖魏雨朝露出豪爽的笑容,看起來不像是鬼差,倒像是個俠肝義膽的梁山好漢。
陰陽兩間的三位政/府工作人員互相介紹了一下,原來這位是負責管轄長新的官差之一,名叫吳六。
這陰間陽間的分配任務果然如魏雨朝所猜測:陽間主管這些怪力亂神的部門是國家超科學監管基地,不為大眾所知、承擔着夜色寧靜重擔的監察員於此工作,監管員大多與常人無異、不會一點法術。他們要做的是用各種方法解決超科學生物或非生物引起的亂子,控制住嫌疑鬼之後,用點燃小黃卡片聯絡符,把引渡之類的收尾工作交接給「那面」的官差。
吳六和田歌此前似乎互不認識,但兩人的交流里有種同僚之間的理解和默契。為魏雨朝解釋一二後,吳六手快地給一旁意識到不妙而更加暴躁的梁紅上了鐐銬枷鎖,反手在她天靈蓋的地方一拍,大喊了幾句咒語,梁紅的眼神立馬直了起來,眼白也不再充血,顏色慢慢淡下來。
魏雨朝這才意識到,不像普通鬼之間不能觸碰,官差不僅能揍到刀鬼,還能攜帶身外之物——枷鎖。
被吳六這麼一喝一拍,刀鬼梁紅眼中似乎找回了那麼一點清明——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的三魂早已飛散,她現在的表現大概是吳六用法術將她僅存的一些神智強行攏了起來。
鬼差身上自有威壓,梁紅在吳六的咒語後即使再不情願,也只得原地跪了下來,好在她沒有實體,不夠寬敞的空間不妨礙她五體投地,在吳六腳下縮成一團。
吳六翻開手裏的線狀冊子,按照剛才田歌給他的信息有針對性地發問,問過了她的姓名籍貫、生辰忌日,又驗了她的尖刀。
又問:「你生前是幹什麼的。」
「做鐘點工。」
「說實話。」
「我和那家男主人有私/情。」不知是不是吳六強行命令她回答問題的法術在影響,梁紅說這番話竟是一點兒羞恥也沒有。
「梁紅,經陽世監察員查證,你和長新學府女學子胡千千之死有牽連,你的攻擊嗜好與胡千千傷口相符,你可有話說?」
「殺……」聽到了胡千千的名字,梁紅按耐不住了,她煩躁地搖動身上的鐵鏈,一邊低吼道。
梁紅暴虐的反應已經能證明她對胡千千的心理了,吳六也不非要強求梁紅把「是我殺的」幾個字清清楚楚地說出來——他又不是閻王爺。之後,他只要按照流程弄清楚梁紅的動機,若果沒什麼問題,這次犯「鬼」的交接就能結束了。
「胡千千同你有何怨何仇,竟教你奪人性命?」吳六問這話的時候肅然了許多,
梁紅臉上頭一次露出了除了憤怒之外的表情:不忿,怨懟,耿耿於懷。
吳六又問了一遍,梁紅這才說道:「憑什麼?」
魏雨朝意識到她這是自言自語,便耐心聽下去,果然,頓了頓,她又接着咬牙切齒地敘說。
「憑什麼她可以不努力?憑什麼?我就因為不是男孩,梁家人沒給過我好臉色看;我咬牙念書,我為了掙學費爬到山裏面摘髮菜,我為了不被早早嫁出去給所有人磕頭——可胡千千又憑什麼?憑什麼她可以不用操心一切事?憑什麼她可以有資本那麼淡然!憑什麼她可以輕易得到那麼多東西!」
吳六問:「全學校那麼多的女學生,你為什麼只記恨她?」
梁紅聽聞這問話,渾身都開始掙扎,帶動木枷和鐵索稀里嘩啦地響:「我恨她!啊——我恨她!」
吳六不是個耐心的傢伙,伸出大掌朝梁紅頭上又來了一記。
梁紅哇地一聲叫了出來,下意識想要抱頭,卻因為手在木枷里靠着,只能痛苦地嘶吼着,身子前後哆嗦着搖擺。
「憑什麼——我是和她一輛火車去的學校,憑什麼我只能退學做家政,她可以留在學校?憑什麼她就可以拒絕入學生會的機會?憑什麼她就可以拒絕王清霖?……我一直想,一直想,特別渴望得到的東西,憑什麼她就那麼輕易地……憑什麼她就可以那麼輕易的拒絕了啊!」
原來梁紅也曾經讀過長新大學。
魏雨朝回頭摁了兩下手機,很輕鬆查到了她所提到的長新大學的王清霖,一個挺陽光的小伙,明顯是許多女孩子的夢中情/人。
梁紅繼續在嘶吼,而且自曝出的內容也越來越令人瞠目:「我恨她!我恨她不用掛心的嘴臉!她是象牙塔的公主又怎麼了?是她胡千千自己的能耐嗎?憑什麼她可以躺在那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我就得自己想出路,我就得傍有錢人,我就得陪那幾把睡嗎?我就該——死嗎?是我活該死掉嗎!」
「你叫得上殺你的刀鬼的名字嗎?」田歌聽到最後一句,問道。
梁紅歇斯底里的發泄了一通,抬頭卻看到車上的三個人都沒有絲毫動容,雖然她並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心才這樣自揭傷疤的,但三個男人的態度讓只剩下一團混沌情感的梁紅有種心涼的感覺。
見她不說話,田歌又問了一遍:「我們知道是一個刀鬼捅死了你,所以你雖然並不完全符合條件也能化為刀鬼。今天在你自己家裏和你一起偷襲我們的就是捅死你的那個刀鬼吧,它叫什麼名字?」
梁紅沒回話,只是挨個把車裏的三個男人看了個遍,陰森森地問:「你們認為我是活該?我是自作自受,我是咎由自取嗎?」她尖笑兩聲:「真是可笑——因為我不是個男的,一輩子都沒活好過;因為我是個女的,你們想活好只能把自己打包賣了——那你們呢,你們這些收貨的憑什麼站在道德制高點審判我?你們憑什麼把我當貨物看,還要求我三從四德,淑德賢良!」
「因為是你先把自己當貨物了,」魏雨朝說:「不自重者取辱,梁紅。」
「我沒有再審判你。沒有人可以審判別人。」面對這一連串詰問,田歌則說:「你輸在你想太多,不甘心。如果你像其他的同類一樣認命,你這幾年至少會活的快活些。」
至此,吳六已經走完了初步審問流程,對梁紅的訴說倍感厭煩。不耐煩地抖抖鐵鏈子,明顯沒把剛才梁紅那番泣血之言聽進去:「她也馬上要過橋了,你們跟她廢話這些幹什麼。」田歌沒接茬,只是對吳六說:「先別走,我們還有點問題要問。」吳六的不耐煩只是針對梁紅的,對田歌的要求倒是乾脆答應了。
「你知道是誰殺的你嗎?」田歌也不廢話,上來就直問。「我和胡千千那個賤/人同樣是命,為什麼我就……悲慘……從小就沒個活路。提水、擦洗、澆田、餵豬……手上全是繭子……自從有了弟弟,媽媽就更不把我當人了……」梁紅明顯沒把魏雨朝和田歌給她的回答聽進去,也明顯對胡千千之外的話題都不感興趣,還絮絮叨叨地想試圖訴說自己的悲慘,但沒有人想聽她講。「你和另一個刀鬼埋伏在你家,是誰指使的?」田歌又問。
梁紅聽到這句問話高昂地笑了一聲,然後不再說話。
「聽起來你們倒是遇到了麻煩。」吳六關切的說:「小心為上。」
田歌又問了幾句,梁紅依舊不答,只是自言自語地回憶着自己悲劇的一生,她暗戀的男孩,她想加入的學生會,她想要上的大學。
期間吳六以為她的丁點殘魂又要散了,便又打了法訣,卻絲毫沒有作用,梁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周身的黑氣越聚越濃。
三人都看出來現在已經問不出什麼了,最終吳六道了聲遺憾,牽着梁紅昂首闊步地就走出了汽車,然後消失在空氣中。
魏雨朝懶洋洋地目送他們離開,然後沉浸到自己的思路里去了。
像梁紅這樣走上邪路的女人,自身窘困無路可走固然是一個因素,自己的選擇又是另外一個決定因素,甚至有不少並沒有走上絕路,而只是為了享受不勞而獲的感覺罷了。
魏雨朝不會覺得梁紅噁心,因為她心裏至少有不甘和怨懟,但他也不會可憐她,因為她心裏的不甘並沒有強大到支持她拒絕以色侍人的生活。
魏雨朝沉默,不僅是因為梁紅的瘋狂自白給了他些許感觸,更多的是因為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魏露晨,她小時候是個跳脫性子,想問題的思路簡直天馬行空。
有一次父親的其他城市的老友來附近旅遊,順便寄居在了他們家,那位叔叔的女兒在陽台上打電話的時候被這兄弟倆聽到了隻言片語,這個白胖的姐姐半是羞澀半是認真:「……才不呢,我這叫保值。這樣我以後就要找個愛我的男人包/養我。這樣我就能天天躺在家裏了,嘿嘿!」然後嬉笑着聽電話那頭的人說話。
後來魏露晨不解的問魏雨朝:「那個阿姨那麼丑還那麼懶,脾氣又那麼壞,怎麼會覺得會有有錢人包/養她呢?」
魏雨朝思索了半天,最後給出了這麼個答案:「大概她未來的老公既賤又傻還急着結婚吧。」
魏露晨看向電視,動畫片講的正好是唐老鴨費勁心思追求黛絲,使勁了各種手段討她歡心的這一節,於是指着電視機,偏頭看魏雨朝:「男的不都這樣嗎?」
魏雨朝回憶看過的小說電視劇:「女的確實喜歡吊着男的。所以你以後也會弔着別人,只為了從他們那裏拿到很多你想要的東西。」
「這樣感覺很不好,」魏露晨撓着腦袋形容不出來:「這樣利用自己拿好處,就像是在……感覺這樣會,會,很讓人瞧不起。」
「待價而沽。」魏雨朝想出了一個成語。
「什麼意思?」
「就是不賣東西,看誰的競價高。」
魏露晨皺着眉頭想了一會:「那丑阿姨和唐老鴨的女朋友就是自己賣自己了嗎?是這個意思嗎?」
魏雨朝點頭。
魏露晨握起小拳頭:「我才不要自己賣自己,我要成為買東西的!」
魏雨朝樂了,把小妹子攬到懷裏對着她的頭髮一陣亂揉:「好啊,以後哥的錢都給你,讓你買個好東西。」
……
魏雨朝莫名的驕傲,自己的妹妹從很小的時候就和梁紅之流不是一個境界了,梁紅是蹲在路邊出賣一切的,而魏露晨是夢想着闊步走在攤位之間的那個——只是她已經不在了。
「你知道嗎?」魏雨朝忽然開口:「不自重者屈辱的下句。」
「不自強者取禍。」田歌說。
「是。不自強者取禍。」魏雨朝重複了一遍,又一次起了九年前那個凌晨,想起家裏橫流的鮮血,魏露晨失去光彩的雙目。
不自強者取禍,他的悲劇全來自於他的孱弱,而如果他從一開始便像田歌這樣通曉法術,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會發生!
魏雨朝一時衝動,張口就問:「那個,有沒有這樣的法術……」
「什麼?」田歌平平淡淡地望過來。
他的目光一下驚醒了魏雨朝,魏雨朝話到嘴邊改了口:「沒什麼。」
——有沒有這樣的法術,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重挽笑靨?魏雨朝很想知道這個問題,但他也大約明白這估計不會是多麼簡單的法術,就算這是上存在這種方法,它也極有可能是被禁止的邪惡咒語。
但他不會被這個所難倒,他在尋覓鬼怪的路上走了九年,難道他還走不了第二個九年,第三個九年?
不自強者取禍。
魏雨朝再次堅定決心,他不僅要自強,而且要遠遠優異於常人,到那時,他才能真正的避禍趨福,才能做到真正的隨心所欲,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