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先前在水中救援家眷,耗費了大半體力,此刻趙河已是筋疲力竭,眼見大福也遭倭人毒手,卻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生怕水面上的倭人再放暗箭,只好潛在水中,不時他便感到胸腔憋悶,雙腳痙攣,只覺身上僅存的半絲活力,也正自內而外流失着,片刻過後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去多久,恍惚之中趙河聽到耳邊有嘈雜人聲經過,接着似是被人托承了雙手雙腳,自水中拉回了陸地,他想要睜開雙眼一探究竟,卻無奈眼皮似有千斤沉重,多次嘗試終是不能。
此時雖然身體不能動,但思維是清晰的,趙河想起水中的那一灘殷紅,心中的悲痛愈加猛烈。
然而,這種悲痛並未持續多久,便被從頭頂至周身的一盆冷水沖淡,趙河睜開眼睛環顧旁側,只見此時天色已晚,七八條壯漢的身影在火光下一搖一晃,意識模糊的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仔細打量一番,這些壯漢與那倭人一樣赤着上身,不同的卻是個個身材魁梧,手持開山大刀,面目惡煞,而大福此時正躺在角落一動不動,胸前的利箭不知何時拔出,被人用以布條包紮。
「謝過諸位好漢施手相救。」趙河抬頭道謝。
「站起來說話。」其中一個方臉的惡漢說道。
「謝過諸位好漢施手相救。」趙河聞言試圖起身,渾身的每一寸肌膚卻似撕裂般疼痛,他咬着牙抬頭做了個抱拳的動作。
「你他娘的算什麼東西,給老子低頭!」趙河話音剛落,右側一名滿臉鬍髭的惡漢,不由分說便一腳對準他的面門踢來。
趙河閃躲不及,被踢了個正着,但他並未低頭,轉而怒視着惡漢,那惡漢見他硬氣,立時勃然大怒,連拳帶腳就再度踢打過來。
「行了,別給我打死了。」方臉惡漢低聲喝道。
趙河掙扎着起身,抬頭直視那方臉惡漢,此人身高八尺有餘,膀寬腰粗,渾身黑毛,大厚嘴唇,樣貌極為可憎,八成是附近的惡霸或山賊溜子。
「小子,你挺有種的。」方臉惡漢瞧着趙河搖搖欲墜的身子,似笑非笑。
說時,那出手的惡漢正要再打,另一個搖搖欲墜的身影卻擋在了趙河身前,「你們為什麼打人?」
「大福別亂來,我跟他們講理。」趙河見狀大驚失色,急忙攔住剛剛甦醒過來的大福。
「講理?你他娘的跟我老疤講理?」方臉惡漢此語一出,周圍的惡漢齊刷刷的亮出了砍刀,陰狠的看着二人。
「老疤大哥,小弟並無他意,且勿動粗,有什麼吩咐小弟二人照做便是。」趙河高聲辯解,他不怕死,但他不願大福受到牽連,只因他再也無法眼睜睜看着親人在自己面前倒下。
「少跟老子拽文,說人話!」方臉惡漢見狀向身邊的人使了使眼色。
「有什麼吩咐,小弟二人自當照做便是,只要……只要給條活路。」趙河終於低下了頭。
方臉惡漢身旁的眾人聞言,皆盡轟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合不攏嘴,方臉惡漢伸手制止,「行,我只要錢不要命,把你們身上的錢財都交出來吧,莫要讓我們動手。」
「老疤大哥,實不相瞞小弟二人是那郭陽縣城的百姓,此次是為避亂而來,隨身錢囊已盡數落了水,身上並無銀兩。」趙河如實道。
「並無銀兩?我瞧你這身打扮也不像窮人家,避亂之前家中一定藏了不少錢吧?一會你爺爺們等那倭人全部撤離,會去城中搜刮糧銀,你倆給我跟着。」方臉惡漢瞪了趙河一眼,旋即便轉身走到火堆旁落坐,不再吭聲。
待到其餘惡漢也紛紛散去,趙河向郭河方向看了一眼,此刻水面上漂浮着輕舟和浮屍,也有不少屍體被衝上了岸,四下一片狼藉。趙河攙扶着大福坐下,淚水頓時浸滿了眼眶。
「賢弟為何事哭泣?」大福一臉茫然。
見他這副模樣,趙河內心更是難受,抬頭再度向先前來時的方向看了一眼,這個舉動發乎天性,彷如回顧往日的美好,但回頭之後他的眼神逐漸堅定,他知道眼下想要存活下來,必須忍辱負重。
這個舉動卻讓大福突然嚎啕痛哭,趙河見他用手指着一個方向,便隨即看去,只見父親的屍身此刻正漂浮在水面上,竟距離自己不到十丈。
「別他娘的哭了,再哭老子弄死你!」先前對趙河動手的那個惡漢,猛然回頭怒斥道。
「大福小點聲,別哭……」趙河聞聲急忙上前堵住了大福的嘴巴,他知道此刻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裏咽,對方人多勢眾,一旦違逆了這些惡人的意思,自己和大福的性命都將不保。
「哭是沒有用的,我們只有活下來才有可能給爹娘安葬,只有活下來才能伸冤報仇!」片刻過後,趙河見大福不再哭泣,便鬆開大福低聲說道。
「報仇……報仇!」大福不知是否會了意,只是死死的攥着拳頭說道。
凌晨,天色漸亮,方臉惡漢派人去對岸城內查看,確定倭人昨晚已自城中北上繼續屠城,才讓手下去河邊撿拾了三具完好的輕舟,押着趙河二人乘舟渡河。
倭人的水性極好,百姓選擇乘舟西遷不是上選,自河岸至城內這十幾里地,遍地是殘缺的屍軀,屍軀大多身首異處,肚破腸穿,令人作嘔的物事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郭陽縣城已然成了煉獄景象。
大福失智者無畏,經昨日的巨大刺激過後,他似是比先前更為呆傻,見到這種慘景只是目光呆滯的看着,並沒有嘔吐的欲望;而趙河何曾見過,這些人中不乏他平日結識的熟人,沒走幾步,他便忍受不住,俯身嘔吐。
身後有方臉惡漢督促着上路,趙河不敢怠慢,吐了兩口就繼續前行。
到了城內的時候,情況略有好轉,因為在趙河昏死過去的一個時辰內,下了一場小雨,雨水將血漿和腦漿沖刷到了城外,故此路上只有濕巴巴的軀體,沒有血跡。
進城之後,方臉惡漢讓其他人分散搜刮糧銀,自己卻帶着先前動手的那名惡漢,押着趙河二人前往趙家小院。
大門是敞開着的,小院自正堂到東西兩廂,被倭人翻找得七零八落,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樣子。
邁進小院的瞬間,趙河忍不住落淚,他自打出生之日起,就在這個院子內生活,而如今趙家小院已經不復存在了,現在只剩下倭人鐵騎踐踏過後的一處荒宅,他並不為自己的僥倖存活而感到慶幸,相反更多的認為,這是一種比死還要痛苦萬分的折磨。
「你們家還有沒有什麼值錢的玩意兒?」方臉惡漢和他的那名手下轉悠了一圈,只找到半袋倭人搜剩下的米糧。
「老疤大哥龍眉鳳眼,明辨是非,您應該能看出我們家,已經被那倭人搜颳得一乾二淨,並無值錢的物品了。」趙河無奈開口。
「沒有值錢的物品?」那手下突然大手一揮,按在了大福前胸的傷口處,大福疼得失聲慘嚎,正要反推一把,卻被開山大刀架在了脖頸上。
「有,有!還有一個金如意,這位綠林英雄別傷人!」趙河見狀急忙叫喊制止,怎料那人聽到趙河屈服,卻並不停手,反手一刀砍在了大福的右腿處。
這一刀砍得極深,深可見骨,大福痛得發出了悽厲的慘叫聲,虛汗不時便自脖頸處流了下來。
「我都說了有,你,你怎麼還傷人?」趙河上前攙扶住大福,見血流不止,趕緊撕下袖布,替大福包紮住傷口。
「再給我磨嘰,老子就把這傻小子弄死!」那人怒目圓瞪,高聲怒喝。
「你倘若再動他一根汗毛,我保證你什麼也拿不到!」趙河扔下一句話,就轉身進了正堂。大福胸前中箭受傷,已經流過一次血,此刻必須及時止血,否則失血過多會傷及性命,
趙家世代為醫,趙河在父親的影響下,自然懂得一些醫術藥用,他自父親平日存放藥草的藥箱內,找尋了些許止血草和醫用布帶,替大福前胸和右腿的傷口處做了包紮,這才領着二惡漢來到內院。
到得父親先前埋藏如意的柳樹下,趙河攙着大福蹲在一旁,隨後指道,「就在樹下面,用麻布包裹的就是!」
「他娘的你過來挖,別給我打眼障!」那人看了一眼身旁的方臉惡漢,提起開山大刀便指向趙河。
趙河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卻只好自牆角找來手鏟,動手開挖,挖出先前掩埋於此的金如意後,雙手送至方臉惡漢面前,「老疤大哥,這如意您也拿到了,小弟二人還要為死去的父母安葬,您看是不是……」
「我說讓你走了嗎?」方臉惡漢端詳着金如意,兩眼放光。
「您這……這是什麼意思?」趙河話剛出口,旁邊的那惡漢甩手一刀,砍在了趙河的右臂上,鮮血頓時肆流而出。
「狗東西,聽說過老疤麼?」惡漢承着一刀之勢,抬腳又將趙河踢倒在地。
先前趙河並未受過如此刀傷,冰冷的刀刃划過皮膚的時候,他感受到的並不是徹骨疼痛,而是心寒如冰。
泱泱華夏,神州大地,如今國難當頭,倭寇猖獗,身在同一土地下的鄉民卻也如此不古,承亂以獲不義財,自相水火。世道悲涼,我一介書生淪得家道中落,滅門絕戶的下場,又做當如何自處?
「老疤的威名,小弟實在未曾聽過,依好漢的意思,如何才能放過我和哥哥的性命呢?」趙河頭接於地,卻低聲說道。
「以後不要叫好漢,叫我虎爺,以後你倆就跟我走馬販鐵,闖蕩江湖,爺爺保你們頓頓稀粥,不餓肚子。」那惡漢與方臉惡漢相視一笑,開口說道。
「頓頓稀粥?小弟謝過虎爺厚義,不過小弟不想喝稀粥!」趙河眼見脫身無望,突然起身撿起手鏟,揮臂猛的向「虎爺」鏟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