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兄。」
唐龍抬頭看,正是那個當時在登記處的虎賁衛柳姓統領,他連忙躬身施禮。
「見過大人。」
「我叫柳寒,唐兄不必多禮,」柳寒微微一笑,走過來與他並排而立,看着池塘上的盛開的荷花:「看你心事重重的,怎麼啦?是不是後悔了?」
唐龍微怔,搖頭說:「大人。」
「別這樣多禮,咱們隨便聊聊。」柳寒打斷他,含笑道。
唐龍微微遲疑依舊拘謹的答道:「是,大人。」
柳寒笑着搖搖頭,唐龍有些尷尬,柳寒沒有在意:「這幾天,揚州是儒袍滿城,可願意來的,卻只有唐兄你一人。」
唐龍遲疑下正色道:「我五歲啟蒙,迄今已經十八載,家貧,無法上書院,也沒參加過品鑑,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現在的品鑑制度,過於看重家世出身,寒門子弟難有進身之階,我這樣的讀書人,不用參加就知道,我的品鑑最多也就中下品。」
「所以,你來應徵,就是想求個捷徑?」柳寒面帶笑容,卻是十分直接露骨。
唐龍略微遲疑便毫不含糊的點頭:「我家貧,家裏已經無法再支持我讀書,我必須給自己找份活計,家裏給我找了份記賬的活,那天我進城,在城門口看到這招賢榜,我想了很久,我覺着這是個機會,就來了。」
唐龍很坦率,沒有絲毫清高扭捏,柳寒微微點頭:「那你對稅製革新有什麼看法?」
唐龍搖頭:「我不知道稅製革新的內容。」
柳寒輕輕哦了聲,拿出本小冊子交給他:「這就是稅製革新的內容,你好好看看,看完後,你要不願意留下,沒人怪你,你要願意留下,我必須警告你,你有可能要付出生命代價,不過,若稅製革新成功,那麼你的前途將無比光明!」
唐龍聞言既懼又喜,他緊緊拽着那本小冊子,神情十分複雜。
柳寒說完之後,轉身就走,這需要他自己選擇,這本小冊子是欽差行營抄寫的,當然也是他的主意,這個時代的人壓根就沒這個思路。
顧瑋在講課,句誕在養病,柳寒在行營逛後,似乎覺着無聊,脫下官服,換了身便在城裏閒逛;那老婦人在一個小院裏,有丫頭伺候,每天吃穿不愁,卻憂心忡忡;韓澄在牢裏,每天有酒有肉,忽然天降活路,讓他又驚又喜又是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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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培訓講解,你們可還有疑問?」顧瑋跪坐於席,看着下面的十人問道。
沒有回答,就與過去七天一樣,所有人都沉默着,沒有任何問題,可顧瑋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到了嘲諷和輕蔑。
「如果沒有疑問,大家就請回吧,不過,先把醜話說在前頭,朝廷已經給本欽差權力,如果在新稅制推行過程中,有人故意推諉曲解,那麼本欽差絕不寬恕。」
十人互相看看,眼神在空中交流,終於有人打破沉默,沉聲說道:「大人既然信不過我等,為何不將我等乾脆免職算了,何必另找藉口。」
「信不得信過,能不能相信,得看你們,」顧瑋冷冷的說道:「言盡於此,諸位大人請回吧。」
顧瑋的言辭中沒有半點客氣,起身就走,小童過來將案几上的東西收拾停當,跟着追了出去。
當顧瑋走後,縣令縣丞們頓覺壓力一輕,卻沒有說話,那個說話的縣令露出一絲笑意,哼道:「水過石乃在,這位顧大人把事辦了,拍拍屁股,回帝都升官,我們可還得在這,哼。」
眾人齊齊點頭,幾個人分成數群低聲說笑着出了欽差行營,就在營門口,縣令們吩咐縣丞回去,自己則轉身就走,明目張胆的向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茶館酒肆里滿是士子,士子們旁若無人的在高聲議論,絕大多數是抨擊謾罵顧瑋的,他在邊上聽了會,他們也沒罵出什麼新意來。
茶樓的一角,兩個書生卻坐着喝茶,平靜的看着,沒有加入書生們的議論中。
左邊土色長袍書生,面容瘦削,下頜一叢短短黑須,右邊的書生則是一身皂色繡金長袍,面白無須,容貌俊朗。
倆人沉默着,偶爾看看那群士子,眼神中閃過一絲嘲諷。
士子們高談闊論一番後,看看天色,又相約上青樓,茶樓頓時安靜了幾分。
「聒噪,令人心煩。」土色長袍慢悠悠的端起茶杯,神情中卻掩飾不住失望。
皂色繡金淡淡的笑了笑:「弘緒兄何必失望,這天下讀書人雖多,可明智通達的,卻是少有。」
弘緒輕輕嘆口氣:「原以為江南文盛,人物風流,必有傑出之士,可沒想到....,可惜啊可惜,這一趟算是白跑了。」
「白跑倒不至於,這顧瑋倒是名不虛傳,有此膽魄,可我總覺着此事有些蹊蹺。」
「哦,子泰何出此言?」弘緒有些納悶。
「顧瑋,白衣書生,昔年為救災民,奔走黃河兩岸,遍訪士家,救下數十萬災民,博得好大的名聲,當日帝都傳言,他要參加當年秋品,可他卻連續數年杳無蹤跡,竟視那品鑑為無物,品性可謂高潔,可讓人驚訝的是,他最後居然應徵到潘鏈府中,當時真真令人嘆息,可一轉眼,這潘鏈卻成了顧命大臣之首,掌控尚書台,權傾天下,這顧瑋隨着便水漲船高。」
「這不是好事嗎?」弘緒皺眉問道:「這顧瑋不是讀死書的人,懂得權變之道。」
「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器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子泰悠悠的看着那弘緒:「你說這顧瑋是國寶,國器,國用,還是國妖?」
弘緒微微一笑:「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這顧瑋算君子嗎?」
倆人相視一笑,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但卻瞞不過柳寒的耳目,柳寒禁不住多看了倆人幾眼。
他沒有過去打攪,而是繼續坐着聽,他感覺這倆人好像是支持稅製革新的。
這時,傳來蹬蹬的腳步聲,柳寒沒有在意,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後抬頭迅速掃了眼剛上樓的幾個客人,他的眼力自然很厲害,一眼就看到幾個認識的人,不由微微一怔。
「他們怎麼來了?」
心中正納悶,裏面也有人認出他來,他快步過來,老遠便抱拳施禮:「柳兄!沒想到你也在揚州。」
柳寒在心裏嘆口氣,含笑起身:「拓跋老弟,慕容老弟,烏蒙老弟,你們也來了。」
他們一進茶樓就引人矚目,他們雖然穿着與晉人一樣的服飾,可面容頭髮均是明顯的胡人,江南的胡人其實不少,番市和番街,象賽義姆在揚州就混得風生水起,不過胡人上茶樓的卻不多,
胡人直爽,簡單寒暄幾句後便坐下,柳寒讓小兒換了一壺新茶,然後問道:「你們怎麼來了?也是來看揚州書院辯難的?」
「誰有那閒心,」烏蒙的嗓門很大,聲音也很粗,茶樓中人紛紛朝這邊看來。
慕容從容注意到了,立刻插話道:「我們是到江南遊學的,是朝廷同意的,聽說此事後,我想來看看,他們便陪我過來了。」
他們來了四個人,除了拓跋鷹烏蒙慕容從容外,還有一個年青人叫宇文噙,這宇文噙虎背熊腰,高鼻鷹目,看人就像鷹一般,咄咄逼人。
宇文噙對柳寒有些好奇,目光不住打量他,柳寒也不在意,沖慕容微微點頭:「來看看也好,咱們大晉讀書人喜好辯難。」
「我們在帝都也見過,這讀書人就是麻煩,在那說來說去,有啥意思。」烏蒙的嗓門還是那樣大,慕容從容一臉無奈。
柳寒心裏頗為贊同,這種辯難就跟前世的辯論賽似的,說沒什麼用吧,還有點用,說有用吧,用處又不大。
不過他還是搖搖頭:「這辯難呢,其實是一種交鋒,與大漠上的沙場交鋒相差無幾,沙場上是刀對刀,槍對槍,這辯難也一樣,不過是思想的交鋒。」
「思想的交鋒?」
只有慕容從容聽懂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拓跋鷹一臉茫然,烏蒙撇撇嘴,壓根沒聽進去,宇文噙則東張西望,滿樓的人都不敢與他對視,不過,那弘緒和子泰卻神情自若,滿不在乎的與他對視。
「那麼這次揚州書院辯難便是新舊稅制的交鋒?」慕容從容說道。
柳寒點點頭,慕容從容又問:「這新稅制雖然在揚州推行,帝都也爭論不休,反對者多,支持者甚少,柳兄,這新稅制倒底好不好?」
柳寒略微沉凝便答道:「自然是新稅制好。」
慕容從容微微點頭,抱拳問道:「這我不懂,還請柳兄細說一二。」
柳寒端起茶杯,對這幾個胡人,他有種本能的防備,這大晉府庫空虛的消息,可是機密,若是告訴他們,他們再傳到塞外,對正在進行的塞外作戰有什麼影響,他沒有把握。
思慮數轉,柳寒放下茶杯,笑眯眯的說道:「新稅制下,我的瀚海商社可以少交點稅,你說這新稅制好不好?」
慕容從容微微一笑:「柳兄此言甚是。」
柳寒在心裏嘆口氣,這慕容從容以後恐怕是大晉的一大勁敵,看他的樣子,好像已經知道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