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憂是百思不得其解,是故夜裏也睡得不安穩。不過身邊的穆百里倒是呼吸勻稱,但她料定他並非真的睡着。這死太監看着平易近人,成日一副菩薩心腸般的笑盈盈,實際上卻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若是就這樣輕信於他,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許是料到趙無憂是這樣的心思,天還沒亮,穆百里便離開了房間。
長長吐出一口氣,趙無憂想着,他此行過來,到底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是為了看住她?可轉念想想,似乎又都不對。這穆百里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坐起身來,趙無憂眉目微沉,輕嘆一聲取出衣襟裏頭的玉佩,這是臨走前娘給的護身符。掌心捏着那玉佩,宛若握着娘親的手,淡淡的暖意逐漸滲入身子,「娘,合歡想你了。」
所以如今,她必須儘快離開這裏。
只需要處理最後的環節,不管這金陵城裏有什麼,都再也留不住她的腳步。
窗外傳來低低的叩響,三長兩短。那是素兮的暗號,是素兮來了。
「進來。」趙無憂起身開了窗戶。
素兮縱身輕躍,快速進入房間,而後合上窗戶,「卑職在外頭守了一夜,終於見着督主離開,這才敢敲門。公子,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給他劉弘毅一百個膽子,他敢對我下手?」趙無憂冷笑兩聲,「退一萬步講,縱然他不把我這代天巡牧的皇上欽差放在眼裏,也得顧及我爹趙嵩。」
世人誰不知曉,皇帝不理朝政,是故這朝政大權早已旁落,悉數捏在趙家父子的手裏。
趙家父子把持朝政,玩弄權術,這些年把一個大鄴朝廷牢牢的抓在手心裏,使得文武百官人人忌諱,敢怒不敢言。
素兮頷首,這話的確如此。
不忌憚皇帝,並不代表不忌憚趙家。
趙無憂可是趙嵩唯一的兒子,若是傷了趙無憂,來日趙嵩回朝,還不得掀了你這金陵城。
「鍾昊天那頭如何?」趙無憂輕咳兩聲。
素兮慌忙去撥弄火盆,讓火盆里的炭火重新燃起,能讓屋子裏的溫度升高一些。趙無憂懼寒怕冷,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如公子所料,鍾昊天倒也有幾分聰慧。咱們把那扳指送還給他,他便轉身給了管家,由管家拿出昭告天下,比他自己的自言自語要來得更有見證力。」素兮如釋重負。
趙無憂淺笑,「他於七星山莊而言,沒有半點根基可言,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他自說自話拿出扳指,也不會有人相信。還不如把扳指給那管家,鍾昊天與老莊主對話的時候,老管家總是在旁候着,心裏也知曉老莊主的抉擇。」
「老管家願意幫忙,他說上一句兩句,比鍾昊天的歇斯底里更管用。現在七星山莊的局面如何?可都在他掌控之中?」
素兮頷首,「有族長幫襯,鍾昊天已經成為繼任莊主,只待抓到真兇伏法,便能讓老莊主死而瞑目,入土為安。只是卑職不明白,族長為何要幫他?」
「我說過,宋家祖上是京官,如今是商賈,但並不代表不畏懼我爹的權勢。趙家在整個大鄴天下里,都起着尤為重要的作用。身為宋家的族長,必須識得時務。上一次穆百里一番乾淨利落,族長便知這金陵城裏有東廠的爪牙。試問天下人,誰不懼怕趙家的權勢,誰不害怕東廠的手段?」趙無憂笑得寒涼。
東廠,那可是只進不出的地方,殺起人來一個個從不眨眼。
扒皮抽骨,食肉寢皮,其手段之毒辣,令人髮指。
明知是蚍蜉撼樹,還要撐起所謂的骨氣來跟趙家和東廠作對,那這宋氏一族也就活到頭了。族長當然知道輕重,知道是趙無憂還敢反對,不是老虎嘴裏拔牙,自己找死嗎?
若是連這點眼力見都沒有,他也當不了宋家的族長。
素兮一笑,「這倒也是,東廠那些閹人和錦衣,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進了東廠,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俄而長長吐出一口氣,「七星山莊的事算是告一段落,等到老莊主下葬,這些個么蛾子都會被逐出山莊,到時候鍾昊天就是一人獨大。」
「他能不能一人獨大,跟我沒關係,我只要我自己該得的那份。」趙無憂瞧一眼明滅不定的燭火,「雲箏那頭應該已經佈置妥當,我們很快就會回京。對了,讓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
素兮面色微緊,「東廠口風極嚴,卑職只探得那人名叫扎木托,是個北疆蠻夷,絕非咱們中土人士。東廠找他似乎已經找了很多年,可是始終無果。聽說此人擅易容,如同千面郎君一般,一日千面,防不勝防。也是因為這樣,東廠的人一直沒能找到他。」
「一日千面?」趙無憂一愣,「你行走江湖這麼久,見過這種人嗎?」
素兮搖頭,「沒有,但是他來自北疆,說不定懂一些與咱們中土不太一樣的東西。聽說北疆蠻夷有不少巫蠱之術,那些人成日神叨叨的,也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我不信。」趙無憂冷笑兩聲,「所謂千面,也不過是有所差異,並非真實。這假的東西終究是假的,怎麼都真不了。」
素兮抿唇,「卑職也沒見過一日千面之人,早年聽聞江湖上有個白面郎,擅長易容之術,始終無人見過其真容。不過也沒有千面那麼誇張,所以卑職也不太相信這一日千面之說,估計是危言聳聽了。」
趙無憂回到床榻,裹緊了被子,「城主府那頭有什麼動靜嗎?」
「卑職一直讓人盯着城主府,白日裏出的那檔子事公子也知道了,其他的倒也沒什麼。」素兮握緊手中冷劍,「公子還有什麼想問的?」
「劉弘毅沒殺了他那私奔的小妾?」趙無憂有些詫異。
素兮搖頭,「沒有,似乎是捨不得。」
「饒是深愛,怕也受不得背叛吧!」趙無憂揉着眉心,「這男人還真能忍,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敢插手七星山莊的事情,卻不敢殺了自己的愛妾,劉弘毅啊劉弘毅,終究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素兮道,「等老莊主出殯,也許咱們就能徹查七星山莊的事情,到時候便可知曉這劉弘毅為何要不折手段染指七星山莊。」
趙無憂點點頭,「幫着查一查,殺死老莊主的也無外乎那幾個不擇手段之人。」
「卑職明白!」素兮俯首行禮,「卑職告退。」
趙無憂輕咳兩聲,沒有說話,素兮快速離開。
屋子裏又安靜了下來,只剩下趙無憂偶有的咳嗽聲,在嗶嗶啵啵的燈花里,靜靜綻放着。素兮前腳走,穆百里後腳便回來了,似笑非笑的坐在床沿上,慢條斯理的整理着衣裳。
「好聽嗎?」趙無憂問。
穆百里深吸一口氣,「你說呢?」
「這隔牆有耳,怕是世上最好聽的話。」趙無憂笑盈盈的望着他,「督主以為呢?」
「倒是沒什麼可聽的,這些個事兒,本座早已知曉。」穆百里靠在床柱處,一副慵慵懶懶的姿態。那雙清潤的鳳眸只是微微一挑,有些輕蔑有些不屑,「聽得本座的耳朵都長了繭子,真是無趣。你若真想知道什麼,為何不直接來問本座,也免得趙大人浪費精力物力人力。」
趙無憂輕咳兩聲,「督主若是肯說,那一夜就不必故弄玄虛了。」
穆百里斜睨一眼,「胡言亂語什麼?」
聞言,她更是咳得厲害,「就是老莊主出事那一夜,督主不是故意來做我的時間證人嗎?督主是想讓我欠着你的人情,可又不想放過我被人設計的好機會,故意來與我撕扯一頓。事實上,若督主不想走,我這點本事,還能奈何得了你?」
說話間,穆百里已經倒了一杯水遞給她,「趙大人如此聰慧,這可怎麼得了?就好像本座肚子裏的蛔蟲,要是哪日一不小心惹了本座的痛處,那——」他重新坐回她的床邊,笑得有些涼薄。
趙無憂抿一口熱水,「若真當如此,那趙無憂這生與死,只能全憑本事了。不過,能在督主手中,安然無恙的活下來,委實不容易。這麼一想,我便覺得自己也是個有用之人,倒也不是百無一用。」
「趙大人謙虛了,以趙大人的本事,已然是本座最滿意的敵手。」穆百里起身,「扎木托的事情,你最好別插手,否則本座怕趙大人,會悔之莫及。」
「那趙無憂倒更是奇怪,什麼人能讓我悔之莫及呢?若我一不小心抓住了他,督主該如何謝我呢?」趙無憂笑得涼涼的,「這以身相許已經過時了,我與督主,睡也睡過了,吻也吻過了,似乎督主沒什麼可謝我的。我趙家又沒什麼可缺的,真是讓人煩惱!」
穆百里淺笑,「你找不到他,不過我懷疑,他會先來找你。」
趙無憂眉睫陡揚,「此話何解?」
「沒什麼,只是覺得他也許會對趙大人這樣的白面書生感興趣,所以本座隨口一說罷了,趙大人可莫往心裏去。」穆百里笑得意味深長。
白面書生?
趙無憂報之一笑,心裏卻隱約有了異樣。
穆百里可不像是無中生有之人,他這話並不像是在開玩笑。若不是開玩笑,那趙無憂心覺奇怪,一個北疆蠻子,來找自己的麻煩作甚?
心頭疑慮叢生,可面上還是不改顏色。
她倒要看看,這穆百里到底在搞什麼鬼?
如果真如穆百里所言,那個北疆蠻子會來尋自己的麻煩,就證明自己被圈在此處就是穆百里的別有居心。穆百里是在拿自己當誘餌,所謂的寸步不離,日夜相伴,只是為了抓住他想要抓的那個人。
而那個人,此刻不知身在何處,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步步靠近自己。
思及此處,趙無憂只覺得脊背發涼,整個人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細思極恐,穆百里終究是那個冷漠無情的東廠提督,司禮監首座。
不過轉念一想,趙無憂便又釋然了,她與穆百里本就互不相信,能相互利用才算各自的本事。若自己真的被他當做誘餌,反而是件好事。若她能反客為主,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效果。一直讓穆百里主動,偶爾讓他處於被動,似乎是件很具有挑戰性的趣事兒。
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趙無憂放下手中杯盞,「穆百里,不如你我合作如何?」
穆百里挑眉看她,這麼快就想出了端倪?那雙幽邃的眼睛裏,泛着異樣的寒光,透着幾分探究,幾分懷疑。可終究,有些東西追尋了太多年,對結果的渴望,成了他的弱處。
「如何合作?」他問。
趙無憂笑道,「首先你得告訴我,我要如何才能幫你引出那個人?」
穆百里攫起她精緻的下顎,「趙大人這問供的方式,還真是與旁人不同。」
「我自身具備利用價值,在督主這兒自然得物盡其用。督主不坦白,我如何能心甘情願的相幫呢?督主就不怕,我撬你牆角,宛若你聽我牆角一樣?」趙無憂輕咳兩聲,這病體孱弱,看似無害的白面書生,卻慣使軟刀子,不聲不響的就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吻上她的唇,穆百里笑得涼薄,「他與本座有仇,所以他必須落在本座的手中,受盡折辱的死去。」下一刻,他重新俯首,輕柔的啃噬着她的薄唇。那力度不重不輕,卻有些撩人的癢,讓人心裏也跟着痒痒的,就好像有蟲子在拼命的往心窩裏竄。
趙無憂眉睫微揚,「督主的仇人,還真不好當,當得不好這輩子都得被追殺。無窮無止,果然太過悽慘。」
「所以趙大人最好能安分點,免得本座一不高興,連趙大人都不放過。」他垂眸看她。
她揚唇一笑,笑得恣意而清冽,「若是殺了我,督主上哪兒找這麼病怏怏的白面書生,與爾共銷萬古愁?」語罷,她直起身子,跪在床榻上,剛好能與他並肩持平。
唇齒相濡,她從不是知難而退之人。
在她的世界裏,沒有退縮與畏懼二字。如玉的胳膊圈着他的脖頸,她學着他的姿態,反啃着他的唇。往日他教她見不得人,此次她便要他難以見人。
被動,永遠都是被動。
主動,才是強者之道。
在穆百里這裏,趙無憂不相信所謂的以靜制動。因為穆百里從來不是個安分之人,你所謂的以靜制動只會讓他占儘先機。對付穆百里,只能先下手為強。
「穆百里,如果有一天你會愛上我,我一定不會覺得奇怪。」趙無憂含笑,額頭相抵,吐氣如蘭間,那溫熱在他面上慢慢漾開,「畢竟這天底下也只有一個趙無憂,僅此一人。」
穆百里笑,「那就比比看,看最後的結果,到底是先降服了誰。」
「拭目以待。」趙無憂直起身子,二人終於拉開了一定距離。
外頭,黎明之後,晨光熹微。
因為城主府出了這檔子事,劉弘毅沒能分身去處理七星山莊之事,所以在劉弘毅還來不及下手之際,鍾昊天已經動了手。
宋谷的確是被人毒死的,而這下毒之人不是別人,真是宋谷的夫人,莊主夫人。
打從一開始,莊主夫人就有謀奪莊主之位的心思。老莊主染病,臥床不起,莊主夫人便在老莊主的湯藥里,一點點的淬毒。
鍾昊天是這盤棋里,最突兀的一部分。
誰都沒想到,他會突然回來,回來得這樣及時,幾乎打破了莊主夫人與二公子所有的計劃。尤其是鍾昊天武功卓絕,勝過了大公子與二公子。如此一來,這莊主之位眼見着就要花落別家,莊主夫人便慌了神。
於是乎,所謂的慢性毒藥,便被刻意的加重。
在莊主夫人幾番試探老莊主過後,她便下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必須讓宋谷死。而宋谷的死亡價值,就體現在把鍾昊天趕出七星山莊,甚至於把死亡的罪名栽贓嫁禍給鍾昊天。
是故在繼承儀式之前,莊主夫人做了斬草除根的決定,本意便是永絕後患。為了能讓自己的兒子當上莊主,為了能讓自己永享富貴,不惜毒死自己的丈夫。
當枷鎖上身的那一瞬,莊主夫人怨毒的盯着鍾昊天。
而此刻的鐘昊天,已經是名正言順的七星山莊莊主。錦衣華服,眉目間英氣逼人,手中正戴着那枚代表着七星山莊莊主身份的扳指。
「我有話說。」鍾昊天上前。
莊主夫人面色慘白,瞧一眼被帶走的兒子,眸中帶着少許淚光。主犯和從犯是有區別的,然則——那畢竟是殺人重罪。
衙役們退到一旁,「莊主莫要耽擱太久,咱們還趕着回去交差呢!」
「我就說兩句。」鍾昊天瞧了管家一眼,管家會意的給了每個人少許好處,算是打發的封口費。
「你就那麼想要這個莊主之位嗎?」鍾昊天問,「以至於連自己的丈夫都容不下?他已經病入膏肓,並無多少時日,你為何還要致他於死地?為了這莊主之位,不惜殺害自己的枕邊人?人的心要有多歹毒,才能對最親近的人下手?」
莊主夫人深吸一口氣,「我恨的不是你,是你娘。」
「她已經死了!」提起自己的母親,鍾昊天下意識的捏緊袖中拳頭。
「她活着的時候,佔據了莊主所有的愛,分享了屬於我的丈夫。如今她死了,她的兒子還要回來爭奪屬於我兒子的莊主之位,我豈能容得下你們。」她歇斯底里,已然是這個年紀,卻還能見到她脖頸處的青筋凸起。可想而知,她恨得如此咬牙切齒。
鍾昊天望着她,「如果爹還活着,也許我會把莊主之位還給你們。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為了莊主之位來的。是你們逼着爹把位置留給我,算是你們的自作自受。」
「宋谷從始至終,都只是想把位置留給你,所以他病重以後就四處派人去打聽你們的消息。我知道,他已經有了決定,可我不允許這種意外的存在。」莊主夫人眥目欲裂,「你一個被厭棄之人,怎麼能回來搶奪我兒子的莊主之位。既然他不仁,休怪我不義。」
「只要他死於非命,七星山莊便容不下你,你毫無根基,在這山莊之內,根本不可能存活下來。只是我沒想到,他的命那麼硬,死活要撐到等你回來。我已經沒了法子,沒有了任何辦法,只能初次下策。殺人之事乃我一人所為,跟我兒子沒有任何關係。」
鍾昊天退後半步,「有沒有關係,不是我說了算的,讓王法律條來處置你們吧!所謂的公道與天理,都會有個交代。」
語罷,便有衙役上前,快速押解着莊主夫人離去。
「莊主?」管家上前,「您沒事吧!」
鍾昊天搖頭,「我沒什麼事,只是突然覺得,人心當畏。」
管家輕嘆,「萬般皆是命,有些東西該你的就是你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強求不得,只能自食其果。」
聞言,鍾昊天道,「既然不是趙大人殺了我爹,那麼煩勞管家去一趟城主府,免得城主待錯了趙大人,惹下不必要的麻煩。」
管家俯首,「老奴這就去。」
「多謝!」鍾昊天作揖。
「莊主客氣了,老奴跟着老莊主數十年,終究是這麼過來的。」管家笑得慈祥。
鍾昊天長長吐出一口氣,「所以您是長輩,以後老管家不必與我客氣。」
「好!」老管家點點頭,轉身離開。
緩步走向靈堂,鍾昊天站在棺槨之前,微微繃直了身子。想了想,便取了焚香,畢恭畢敬的與父親磕頭祭拜,「爹,兇手抓住了,便是你日夜相伴的夫人。如今她與二公子也該有各自的歸處,犯了錯犯了罪總會有處罰,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俄而又是一聲輕嘆,「我知道,其實您早就不在意這些了,離開也只是早些與我母親在底下團聚罷了!爹,對不起。」
那一句對不起,說得何其低沉。
好在,該說的話,早前都說了。所以宋谷死的時候,嘴角是帶着笑的,哪怕是被毒死,亦無遺憾在世。
可轉念一想,這世上的遺憾,何嘗不是死去之人留給活人的最大苦楚?死了,便什麼都不知道,一了百了。而活人的遺憾,正是源於那死去之人。
這麼一想,鍾昊天倒覺得,長久以來不是自己在懲罰父親,而是父親用死亡懲罰了他。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
如此憾事,此生難了。
兇手被抓住,老莊主也終於能入土為安了。
天磊快速進了劉弘毅的書房,「莊主,莊主夫人和二公子想見你!」
劉弘毅徹夜難眠,眸中佈滿了血絲,聽得這話,心中頓起怒意,「見我?他們還有臉見我?呵,自己沒辦好事,還想着能從我這裏得了好處?」
「他們說,手裏握有城主想要的東西。」天磊俯首。
眼底的光,頃刻間變得狠戾至絕,劉弘毅起身,「那我便去聽聽,他們還能說些什麼。」都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能是死馬當成活馬醫。
因為是殺人重犯,所以這莊主夫人母子被分開關在死牢裏。
劉弘毅來的時候,二人咻的一聲站起來身來,當下走到牢門口,兩雙眼睛帶着極度渴望的求生之欲。
「城主!」莊主夫人忙撲上前來,「城主,如今到了這地步,你不能不管我們。」
卻哪知劉弘毅因為杜玉嬈的事情,早已是焦頭爛額,心裏一股子怨恨無處發泄。聽得這話,劉弘毅扯了唇笑得冰涼,「你們自己殺人放火,栽贓嫁禍,與我何干?」
「城主,你別忘了,你想要找的東西,其實就在我們娘兩的手裏。如果城主還想要得到的話,最好能馬上送我們出城。只要出了金陵城,我保證不會再糾纏城主,而城主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如此一來,豈非兩全其美?」莊主夫人已經迫不及待。
「你們死到臨頭,還想威脅我?」劉弘毅冷了眉目。
莊主夫人道,「當日我們說好的,要攜手合作。那田地還有莊主想要的,我們都會一一奉上。如今雖然落敗,可你要知道,我們還有機會翻身。我身為七星山莊的莊主夫人,這些年也囤積了不少財富,更有不少勢力蟄伏在山莊之內。只要我們能活下去,城主想要的,我們還是有能力辦到。」
「那就等你們有能力出去再說!」劉弘毅轉身欲走。
「劉弘毅,你過河拆橋!」莊主夫人厲喝,「你可想過沒有,如果我們把秘密抖落出來,你們劉家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劉弘毅冷笑着回眸看他們,「死無葬身之地,還是等你們出去再說吧!」
「我們留有最重要的證據在外頭,只要我們出事,那消息就會跟風一樣散播開來,到時候你得死,你心愛的女人和孩子,還有你們劉家的世代功勳都將付諸流水!」莊主夫人咬牙切齒。
「我這輩子只在一人身上栽過跟頭,但你們不配。」劉弘毅笑得涼薄,「付諸流水這種事情,還是要先下手為強才好,否則的話……就會變成栽贓嫁禍。」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莊主夫人一愣。
劉弘毅揉着眉心,只覺得疲倦與乏力,心病還須心藥醫,有些東西卡在心裏堵在胸腔里,誰都不會理解。他抬頭看了一眼母子兩個,「不管是什麼意思,我就是來走一趟。算起來也有些交情,如今來送一送,也算是仁至義盡。」
語罷,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身後,莊主夫人怒斥,「劉弘毅,難道你真的不要命了嗎?七星山莊的地道,事關你爹劉……」
深吸一口氣,劉弘毅眉頭緊皺。
天磊上前,回頭瞧一眼身後關閉的死牢大門,「城主?」
「讓他們閉嘴!」劉弘毅有些不耐其煩,「弄乾淨點。」
「卑職明白!」天磊俯首,扭頭便看了門口的獄卒一眼,獄卒會意的點頭,而後便領着人重新入門。長長吐出一口氣,天磊快速追上劉弘毅。
「查清楚了嗎?」劉弘毅道。
天磊點頭,「這二公子早前與老莊主後院的一名婢女私通,如今我們已經盯上了那女子。估計莊主想要的,那女子會知道一些。但是——莊主為何不直接將她抓起來?」
「方才不是說了嗎?要栽贓嫁禍,就得坐實。當真假難辨之時,也就沒人再去理會這些事情。」劉弘毅仰頭望着極好的陽光。陽光很好,心裏卻涼得厲害。
天磊雖然不是很明白,城主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既然城主說了,他只管照辦就是。
牢裏沒了動靜,該閉嘴的就得痛痛快快的閉嘴。劉弘毅也不是什麼好人,殺人之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該殺的絕不手軟。
一時間,街頭巷尾都在流傳着,關於劉弘毅的父親,劉老城主利用自己的手段,借用七星山莊的力量,與關外的北疆蠻夷私底下兵器交易,以謀暴利的流言。
七星山莊和城主府,瞬時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而後又有劉弘毅義正詞嚴的怒斥謠言,天磊適當時機的將那名女子送到百姓跟前。因為早前就已經威逼利誘,所以女子吐得快,一股腦的把莊主夫人和二公子的陰謀詭計都吐了個乾淨。
於是,染黑的東西頃刻間又被洗白。
並且,洗得更白,更具有公信力,讓劉弘毅那副正義凜然的姿態,深入百姓心中。如此一來,倒是讓百姓看了七星山莊的笑話,從此以後對七星山莊的聲譽便也沒了那麼多期待。七星山莊儘是一些雞鳴狗盜之輩,儘是勾心鬥角,儘是栽贓嫁禍人的東西。
所以此後七星山莊的任何動靜,都會變成一場笑談,不會再有多大的公信力。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劉弘毅暫且安心,能夠騰出手來清理門戶之事。
對此,鍾昊天並沒有多說什麼。他所追求的,與那種「天下誰人不識君」是背道而馳的,他並不希望如同自己的父親一樣,一輩子被家族名利所困,而不得自由。
他接手七星山莊,並不代表他會故步自封。
「趙大人現在如何?」鍾昊天問。
管家道,「已經不在府衙了。」
鍾昊天一愣,「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