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閒人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主僕相疑

    慶州城破,唐軍徹夜未眠,他們忙着肅清城內的殘餘守軍。

    攻破一座城池,善後收尾的工作往往很繁瑣,要做的事情絕對不僅僅只是貼幾張安民告示那麼簡單,尤其佔領的還是敵國的城池,城中殘餘守軍和百姓幾乎對唐軍都是仇視態度,想要完全控制這座城池,唐軍將士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首先是肅敵,全城的青壯全部篩一遍,從中找出隱藏的守軍殘餘,其次便是宵禁,約束全城百姓不得出門,不得串聯,不得有任何疑似反抗唐軍的舉動,稍有風吹草動,必然被唐軍毫不留情地殺戮。

    這一晚,慶州城內註定天翻地覆,控制了城內軍政署衙後,唐軍將士挨家挨戶踹開了百姓家的門,對城中民戶進行地毯式的甄別和威懾,威懾伴隨而來的,還有許多無法見光的血腥暴力,唐軍的軍紀向來不錯,可是佔領敵國的城池後,往往難以約束,雖說李績已下令不准屠城,不過下面的將士們能遵守多少便全看個人自覺了,明面上不敢做的事,不見得私底下不敢。

    所以這一晚,慶州城的百姓仍有許多人家倒了大霉,唐軍肅敵之餘,往往順帶着搶掠姦淫,甚至還有屠殺,許多無辜的百姓人家就這樣滿門被屠,全城的財富也大半落入了唐軍將士的囊中。

    李素很清楚這幫府兵是什麼德行,不過他沒吱聲,水至清則無魚,有些違了軍紀的現象儘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輕輕放過,只要別太過分,不要演變成大規模的屠殺便好。

    城內官衙已被李績徵用為臨時的帥帳,將士們肅敵之時,李績與諸將在帥帳內大肆慶祝了一番,非常時期,沒人敢飲酒,大家圍在一起痛痛快快吃了一頓烤肉便心滿意足離開。

    李素被安排住在官衙後院的廂房內,回到廂房後,李素掏出昨日鄭小樓送的小半囊烈酒,拔開塞子,朝嘴裏猛灌了一口,哈哈笑了一聲,舉起酒囊,朝西面遙遙一敬,算是慶賀過自己生女之喜了。

    帶着幾分興奮的微醺,李素從行李中拿出地圖,在桌案上展開,湊着屋內昏暗的燭光,擰眉凝目注視着地圖上的溝壑山脈道路和城池,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慶州破了,糧草危機解了,但任務並未完成,此時離攻破慶州城已有兩個多時辰,過不了多久,大行城駐紮的泉蓋蘇文便會收到消息,接下來是進是退,如何安排部署,選擇進攻還是後撤,全看泉蓋蘇文的決定了。

    這個時候的李素可以高枕無憂,因為他的戰略本就是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亂動,收到慶州城破的消息後,最傷腦筋的應該是泉蓋蘇文。

    跟李世民當初面臨的選擇一樣,泉蓋蘇文也即將面臨分不分兵的選擇,不同的是,李世民面臨的選擇是主動的,是戰略性的,而泉蓋蘇文面臨的卻是被動的,李素用實際行動直接告訴他,慶州城被我打下了,你救不救?若是救,你分不分兵,若是分兵,無論追擊唐國皇帝還是攻慶州城,兩頭都能揍得你找不着北,若是不分兵,則只能在追擊唐國皇帝和收復慶州城之間選一樣。

    李素現在要做的,便是分析泉蓋蘇文的心理,預測他下一步可能會做出的選擇,提前想好應對的方法。

    對李素來說,前景並不明朗,甚至還很危急,一步走錯便有全軍覆沒的可能,不過李素的心情卻出奇的好。

    不知為何,自從李世民撤兵之後,無論李素麵對的局勢多麼惡劣艱困,李素都有一種脫籠而飛的感覺,心境似乎自由開闊多了,儘管局勢再惡劣,李素也有信心繼續走下去,甚至有把握用手裏的兩萬兵馬牽着十五萬敵軍的鼻子走。

    信心來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危機四伏的險境,全軍處境更危險,可李素偏偏信心十足,這種信心跟李世民有着莫大的關係,一朝沒了掣肘,李素的思維仿佛都活了起來,用一己之心力,與敵人鬥智鬥勇,只要沒有綁住他的手腳,他相信自己與泉蓋蘇文的博弈結果至少不會輸得太慘。

    當然,泉蓋蘇文也不可能真的那麼沒用,至少李素現在很傷腦筋,戰爭說到本質,其實便是雙方主帥互相算計心理的過程,棋差一着不小心被敵人主帥算中了,這場戰爭也就輸定了。

    良久,李素放棄地嘆了口氣,目光從地圖上移開,一手托着下巴。

    「如果泉蓋蘇文在行軍途中突然得了急病暴斃了,那該多好啊……或者中風,腦癱,精神分裂,羊癲瘋,這麼多倒霉事,總能攤上一樁吧?」李素喃喃嘆氣,另一隻手在桌案上不停畫着圈圈,似乎在施展大詛咒術……

    國都,長安。

    李世民東征半年多了,晉王李治一直留守長安監國,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左右輔佐,半年多以來,李治的表現縱然稱不上可圈可點,但也算是四平八穩。

    政局能「穩」,其實已經足夠了,能做得到「風平浪靜」四個字,對李治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成功,畢竟在此之前,李治只不過是個經常逃課曠課到處遊玩打獵的紈絝皇子,學問不算高深,為人處世也算不得精明練達,唯獨只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脾氣好,性格溫和。

    這半年以來,李治監國的表現無功亦無過,縱然長孫無忌對李治可能成為東宮太子的事實有些不滿,但好在李治在他面前態度謙遜恭敬,縱有政見相左亦從不與他爭吵,往往主動退讓,以長孫無忌的意見為主,這樣的表現看在長孫無忌眼裏,心中縱然再不滿,終歸還是有幾分舒服的。

    不過李治這半年多留守監國的滋味委實不大好受,首先出宮玩樂這種事基本不可能有了,整日除了睡覺和讀書,便是在兩儀殿內陪着兩位宰相批閱奏疏,所謂的批閱奏疏,可不僅僅是用硃砂筆在臣子的奏疏上隨便寫幾句評語,對政治國事完全不懂的小白李治來說,他不僅要認真看奏疏,而且還要勤於發問,幾乎每一份奏疏閱覽過後,都要擺出虛心謙恭的態度,求教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此處為何如此處置,此事為何要批覆這個數目的銀錢,此人為何要從這個位置調任到那個位置等等……

    李治是小輩,留守長安監國其實也沒有任何名分,名不正言不順的,由不得他擺出任何驕縱的態度,幸好李治一直都是溫文爾雅的好性格,性子甚至可以稱得上軟弱,所以李治但有所疑,房玄齡總是不吝口舌向他詳細解釋,偶爾碰到長孫無忌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和顏悅色跟他上一堂政治課,告訴他一些治國治軍的道理,一問一答間,舅甥倆人的冰冷關係竟也緩和了不少。一位監國皇子,兩位宰相,這半年多來的相處竟然出奇的和諧融洽,委實不容易。

    深夜,李治的晉王府。

    監國這半年,李治時常忙到深夜,跟當初李承乾當太子時不一樣的是,李承乾在李世民北征薛延陀時也是奉旨監國,不過李承乾的日子過得可滋潤多了,東宮內夜夜笙歌,沉迷酒色,放了大假一般終日享樂嘻玩,國事一股腦全扔給了房玄齡,相比之下,李治比李承乾盡職多了,酒色根本不沾,每日都工作到深夜,這種認真勤勉的態度也令兩位宰相頗為滿意。

    王府偏殿內點了幾盞宮燈,李治坐在桌案前,擰眉注視着面前的奏疏,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李治提起筆,似乎想在奏疏上寫幾句話,可筆停懸在奏疏上方,卻久久不曾落下,許久之後,又將筆擱下,揉着臉嘆了口氣。

    靜謐的深夜裏,殿外傳來輕碎的腳步聲,腳步很緩慢,而且似乎刻意發出輕悄的聲音,李治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雙只着足衣的玲瓏小腳,再往上,一襲綠色高腰宮裙恰到好處地束襯出女子窈窕勻稱的身材,最後李治看到的,卻是武氏那張俏麗的臉龐。

    「殿下,夜已深了,該歇息了,國事無日不休,殿下的身子要緊。」武氏站在李治面前輕聲勸道。

    李治皺了皺眉。


    這話有些逾越了,本不該由她來說的,無名無分的,只掛着一個王府女管事的名頭,此刻卻像一個關心丈夫身體的妻子,這種怪異的感覺令李治有些不舒服,下意識便抗拒起來。

    「武姑娘的好意心領了,你早些去歇息吧。」李治仍看着奏疏,頭也不抬地道。

    武氏神情一黯,接着又堆起了笑臉:「殿下自監國以來,每日勤勉於國事,常常夙夜勞累,長久下去,對殿下身子不利,請殿下聽奴婢一聲勸,快歇息去吧。」

    「不必了,何時歇息我自有分寸。」李治淡淡地道,語氣有些冷意。

    武氏嘆了口氣,道:「奴婢當初投奔殿下,便是想為殿下分憂,殿下何必拒奴婢千里之外?」

    李治抬起頭看着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年紀雖比你小,但你莫欺我不通世故,你我不妨把話說明白,你投奔我的目的並非為我分憂,你想要的是權勢,能掌握在自己手裏的權勢,既然今夜把窗戶紙捅破了,我也不妨直言,想要權勢,可以,但要看你的表現,如今你在我王府里任管事,府中大小事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但這還不夠,武姑娘,當初子正兄跟我說過,你心中有天地經緯,你的本事不在家宅後院,而在天下,我雖不明白子正兄為何如此高看你,但他的話我從不懷疑,既然你有這般本事,便痛痛快快拿出來,莫在我面前耍弄小聰明。」

    武氏眼睛一亮,壓抑着激動道:「李公爺……當真如此評價奴婢麼?」

    李治好笑地看着她:「你覺得子正兄的評價是好話還是壞話?」

    武氏恢復了平靜,垂頭輕聲道:「奴婢只是奴婢,殿下認為奴婢好,那便是好,殿下若覺得奴婢壞,奴婢自然是壞的。」

    李治深深看着她,心中有些猶豫。

    從內心來說,李治對武氏是沒有好感的,武氏進王府這麼久了,李治一直對她不冷不熱,從來不曾主動差她辦過任何事,只因為李治很討厭事二主之人,當初武氏決絕地從李素府上出來,轉投到他的麾下,雖說武氏與李素是好聚好散的主僕,但在李治的心裏,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只有捨棄僕人的主人,沒有僕人捨棄主人的道理,從綱常來說,武氏便犯了李治的忌。

    可偏偏武氏這個女人心思聰慧縝密,辦事能力也極其優秀,王府由她管事,近一年來被她打理得周周到到,從未出過差錯,人才確實是人才,可偏偏忠誠度太低,李治想用她,又不敢用她,心情很矛盾。

    「你……退下吧,我奉旨監國,每日如履薄冰,唯恐父皇對我失望,你若有心,便待父皇得勝回朝之後,幫我謀劃一下如何當上東宮太子。」李治朝她揮了揮手。

    武氏櫻唇一抿,遲疑片刻後,卻做出一個很意外的動作,蓮足輕移走到李治面前,將桌案上那份李治許久無法落筆批閱的奏疏拿了起來,鳳目微微一眯,飛快上下掃了一眼,然後笑了。

    「嗯,農學將真臘稻種改良試種後,畝產頗豐,少監李義府請求將稻種推行天下……殿下深夜無寐,便是因為這樁事麼?」

    李治眉頭越皺越深,武氏問都不問便徑自查閱奏疏,這個動作無疑是非常失禮而且犯忌的,李治此刻已是滿腔怒火,正待開口狠狠訓斥,卻聽武氏忽然道:「殿下先息怒,奴婢當初投奔殿下時便說過,願為殿下身邊的幕僚門客,為殿下分憂,殿下猶而未決之事,正是奴婢效力之處,殿下與奴婢是主僕也好,君臣也好,奴婢為殿下籌謀正是應有之義,君臣主僕上下一心,事方可成,殿下若覺得奴婢此舉不當,奴婢這便退出去,日後絕不為殿下獻一策。」

    李治呆了一下,將武氏的話暗自咀嚼了一番,終於還是壓下心中不悅,淡淡道:「既然你已看了奏疏,便說說你的看法吧。」

    武氏見李治的態度已然有些鬆動,眼中不由飛快閃過一絲喜色,臉色卻仍如往常般古井不波,緩緩道:「奴婢想先聽聽殿下的看法。」

    李治想了想,道:「父皇東征未歸,這一仗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但稻種之推行卻是迫在眉睫,如今已是冬末,眼看便快開春了,開春之後大唐的農戶們便要春播,如今有了改良的新稻種,正應火速推行到各州府,趕在春播之前讓農戶們種上,若因猶豫遲疑而誤了農時,我大唐百姓又要白白再等上一年……」

    武氏眨了眨眼:「殿下的意思,是不經陛下批覆,馬上通過尚書省和農學將稻種推行下去?」

    李治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不錯,我確是這麼想的。」

    武氏沉默一陣,又問道:「殿下可曾問過兩位宰相的意思?」

    李治嘆了口氣:「問了,兩位宰相似乎並不同意,只推說此事太倉促,今年斷不可為。」

    「兩位宰相都說了不可為,為何殿下認為它可為呢?」

    「改良的稻種是現成的,農戶春播即在眼前,一紙公文下去,下面的官府必然不敢懈怠,定然傾力推行,我看不出這件事裏有什麼阻礙,農戶們能拿到新稻種,明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父皇因東征高句麗而掏空了國庫錢糧,咱們可以大大縮短恢復國庫元氣的時間,明明能做到的事,為何不做?」

    武氏深深地注視着他,道:「殿下似乎還有未盡之言,或者說,殿下還對奴婢有所保留?」

    李治一滯,有些羞怒了:「我保留了什麼?」

    武氏悠悠道:「殿下決定推行新稻種,不僅僅是為了天下百姓和國庫吧?您是否心裏也存着立功的心思?陛下揮師遠征,殿下留守長安監國,眼看陛下快回來了,而您這半年多來卻在國事政務方面毫無建樹,終日只能瞻二位宰相之馬首,您害怕陛下回來後聽說了您的表現,會對您失望,從而影響陛下心中東宮太子的人選,所以您迫切需要在陛下回朝之前,立下一樁朝野讚頌的功勞,如此陛下定然龍顏大悅,殿下的東宮太子之位便是鐵定的事了,奴婢猜得對不對?」

    李治越聽臉色越陰沉,冷冷道:「你說對了,武姑娘若是男兒身,入朝為官一定是個能吏,幹吏,但是,你這樣的臣子一定不會討皇帝的歡喜。」

    武氏掩嘴咯咯一笑,露出一絲女兒的嬌媚之色,道:「奴婢正是因為認了殿下為明主,無論僕人也好,臣子也好,首先要對明主坦誠,若是君臣相疑,互相猜忌,諸事皆廢矣,還談什麼東宮太子之位?」

    李治臉色稍緩,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武氏笑容漸斂,神情變得嚴肅,道:「恕奴婢放肆,殿下若真是這麼想,您恐怕會離太子之位越來越遠,陛下回到長安後,第一件事便是將你從太子人選中排除出去。」

    李治一驚,急忙道:「父皇為何如此?我做錯了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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