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簡直禁不起細想,江世寧說着,自己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一哆嗦,剛好被重新露出臉來的薛閒看了個正着。
薛閒服了這書呆子了:自己就是個鬼,居然還有臉怕鬼!
江世寧這一聲嘀咕說得又低又快,玄憫聞言,眉心一蹙又倏然鬆開,淡淡道:「我明白了。」
薛閒:「你明白個鳥!」
他天生性子急脾氣炸,結果碰上個江世寧是個慢性子,玄憫更是個天塌下來都不會跑!薛閒覺得自己簡直要折壽。他等不及玄憫有所反應,當即從暗袋裏翻了出來,三竄兩翻便悄無聲息地勾上了劉沖的褲子,眨眼便末沒在了那灰藍色的厚袍下。
玄憫這冷冷淡淡的一句話,當即把反應慢了八個拍的傻子劉沖給驚醒了。
江世寧一抬頭,便和劉沖的雙眼對上了。
那雙眸子的瞳仁都散了,大而無神,看起來着實詭異。直勾勾盯着人時,簡直能把尿都給看下來。
江世寧轉身就想跑,殊不知撞鬼就如同撞見了野狗,你同它對峙時,它還有些猶豫和遲疑,你稍有一動,它就會立刻猛撲上來。劉沖從嗓子眼兒里發出一聲低吼,下意識丟下了玄憫,朝有所動彈的江世寧撲了過去。
這書呆子煞白的臉瞬間便綠了,他一聲驚叫剛開了個頭,又硬生生咽回了喉嚨里,即便在這種時候依舊放不下書中所謂的「君子樣」,想跑,又不願跑得太過狼狽,一腳欲蹦,一腳生根,差點兒把自己擰成一個活結。
咣當——
左右不協調的江世寧終於不負眾望地把自己摔在了地上,兩手撐着直朝後讓。
這陣局中虛構而成的「劉沖」有着真劉沖一樣的傻氣,每個動作都帶着股痴愚又蠻橫的勁,橫衝直撞的,有種擋也無從去擋的氣勢。
江世寧眼看着那劉沖虎撲過來,倒抽一口涼氣,縮着脖子閉上了眼。
彈指間,就聽「咚——」的一聲悶響,江世寧只感覺面上掃過一陣衣袖掀起的風,接着腳前的青石板便狠狠震了一下。預料之中的冰涼手指並沒有掐上他的脖子。
江世寧齜牙咧嘴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就見那劉沖正以五體投地的姿勢跪趴在他腳前,顯然,不知為何摔了個狗啃泥。
這傻子大約沒想到自己會摔,反應又有些慢,居然連手都未曾來得及撐地,就結結實實來了回臉着陸。
他愣了片刻,趕忙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邊抖着身上的泥,一邊驚魂未定地看着地上。
就見薛閒剛巧從劉沖的灰藍厚袍里滑出來,手裏還牽着一根細布帶子,怎麼看怎麼像……
褲腰帶?
江世寧再一定睛,就發現那傻子之所以會摔,正是因為撲來的時候,褲子掉到了腳脖兒,纏住了他的腳。劉沖本就有些笨拙,腿腳不大靈活,被褲子這麼一絆,便摔了個狠的。又因為磕到了前額,趴在地上半天搖了半天頭也沒緩過來。
薛閒牽着人家的褲腰帶滑到地上時,順手把那玩意兒丟到了江世寧臉上:「別愣着,把這傻子手跟腳捆一起!」
說完,他又一臉嫌棄地沖玄憫道:「快,撿我起來,扯個破布條差點兒把我胳膊撕了。」
撿我起來……
江世寧默然無語:為何一個半癱能上下翻飛忙成這樣?
他轉而一想,又覺得還是自己拖了後腿,給人平添了麻煩,頓時十分慚愧。也不講究「扯人褲腰帶」不合君子禮數了,老老實實用一根長布條,把劉沖的左手同右腳捆在了一起,邊捆還邊嘀咕了一句:「得罪了。」
薛閒對他這身酸臭毛病嗤之以鼻。
他覺得自己為了幫這兩個混賬玩意兒解除危險,拖着兩條廢腿,紆尊降貴地抽了人家的褲腰帶,這禿驢理應「噗通」一聲,恭恭敬敬地跪下,雙手將他捧起來,妥善地放回原處。誰知這禿驢半點兒眼力見都沒有,真不是個東西!
薛閒仰臉怒視玄憫,企圖瞪得他心懷愧疚。結果這時,他才發現,玄憫的左手正繞着腰間的銅錢串子,顯然正打算將其解下來做些什麼。
難不成,這禿驢本已打算出手了?
玄憫大約沒想過還有「抽人褲腰帶」這種制伏方式,也絲毫沒有預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很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於是,薛閒眼睜睜地看着那禿驢又把手指從銅錢繩上拿了開來。
被玄憫從地上撿起來的時候,薛閒忽然有些後悔:早知如此,自己就不急着去抽那傻子的褲腰帶了,指不定能看看這禿驢究竟有多大能耐!
錯過了一次絕佳時機,薛閒登時泄了興致,紙皮整個兒都軟了,耷拉着腦袋以一副要吊死的模樣,掛在玄憫的暗袋口。
玄憫皺眉掃了他一眼,以為他又琢磨什麼新花樣,手指撩了一下那掛在袋口的紙皮腦袋。結果手指抵着時,那紙皮勉為其難地直起了腦袋,手指一松,便又沒骨頭似的掛了下去。
玄憫:「……」
這麼來回撩了一下,玄憫大抵能確定,這孽障約莫是犯什麼病了。他搖了搖頭,無甚表情地沖江世寧道:「走吧。」
他這話音剛落,那邊窄門便被劉師爺他們從里狠狠地撞了起來。連撞兩下後,連木質門栓都有些鬆動。
咣咣咣——
撞門聲聽得江世寧周身一抖,忙不迭跟在了玄憫後頭。
他們在這迷宮似的宅院裏連穿數道門,途中碰到了不止一波人,那些人原本演着大戲似的各說各話,一瞧見他們便倏然變了臉,立刻蒙上了一層鬼氣,或快或慢地跟在後頭嗷嗷地追,仿若放風箏似的,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頭。
江世寧趁着拐彎進門的工夫,心驚肉跳地數過兩回。那些人里包括認不清臉的劉家丫頭和小廝,還有三個劉師爺,兩個劉沖,兩個拄着木手杖的小腳老太太等……
其中有兩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在追來的途中,徒手撕開了一株礙事的老樹,雖說那老樹已然有了枯死之相,算不上粗壯。但要活活撕開,依舊得爪利如刀!
江世寧看得一陣後怕——他先前在一間空屋子裏醒過來,只穿了兩道門,就碰到了薛閒他們,着實是走了狗屎運。
這時候,他若還沒看出這宅院各門各路的講究,那書就算白讀了。
好在玄憫看起來十分鎮定,步履雖大而快,卻絲毫沒有神色匆匆的焦躁惶恐感。他似乎早有估算,穿門入院沒有半點兒猶豫。江世寧自認不是路盲,在這三轉兩轉當中也暈了方向,而玄憫卻兀自清醒着。
「禿驢,咱們這是要往哪兒去?」吊了半天的薛閒突然詐屍般抬起頭,問了一句。
玄憫:「經死門,去生門。」
薛閒話語裏滿是懷疑:「我若是沒瞎,這院子來過三回了。」
玄憫平靜道:「此處乃杜門。」
薛閒:「所以?」
玄憫:「你看一眼身後便知。」
薛閒默默抬起耷拉的腦袋,紆尊降貴地扭過頭,看到了一片白麻:「……你譏諷我?我身後是你的破布僧衣。」
玄憫:「……」
倒是江世寧聞言扭頭看了眼身後,他匆匆行了幾步後,忽而反應過來:「後頭那些人呢?怎的都不見了?方才還聽見他們餓得直叫喚呢。」
薛閒這才明白玄憫的意思,他一仰臉,道:「你刻意甩脫的?」
玄憫不咸不淡「嗯」了一聲。
八門當中,非凶非吉,意為中平的杜、景二門也並非毫無作用。杜門乃隱匿之所,用以避難躲藏最合適不過。
玄憫三入三出,將後頭放的那些風箏甩了個乾淨。
而後,他腳尖一轉,自西南窄門出了院,大步流星順着一條長廊走着。
「這不是咱們誤闖的死門麼?」
薛閒正詫異,就見玄憫打開廊角窄門,一把將江世寧推了進去:「死門乃陰魂之道,於你而言,大吉。」
江世寧被推得一愣,腳下踉蹌了兩步,跨過門檻進了院子。
原先在裏頭呆着的劉沖和劉老太太早在之前就被薛閒和玄憫引了出來,此時裏頭空空如也,除了江世寧,真真是一個鬼影子都沒有。
江世寧兩腳踏進院子裏的一瞬,便浮沫一般,倏然消失了。
「那書呆子出陣了?」薛閒問道。
玄憫點了點頭,轉而三轉兩繞,直奔生門。
生門這處,薛閒更是熟悉——
「這不是劉沖那破屋麼?」薛閒看着石板路盡頭那個陰沉沉的小屋,怎麼也不覺得那陰氣罩頂的地方能跟「生門」扯上關係,「你若說這是死門,我約莫會覺得更可信些。」
「曾經是。」玄憫沉聲答道,「不過眼下這劉宅八方倒置,死門轉而為生。」
「此話怎講?」薛閒聞言皺了眉,他忽地想起先前江世寧所說的「劉沖臉上的痣變了位置,原本居於左臉,現今卻到了右臉上」,腦中登時閃過一絲想法:「鏡子?」
玄憫垂目瞥了那紙皮腦袋一眼,覺得這孽障鬧歸鬧,卻也不個蠢的:「劉宅舊八門中,西南偏屋位於死門,西北正屋乃開門,東北為生門。」
薛閒想起先前,玄憫站在劉沖屋門口,問劉師爺的那番話——
西北屋為劉師爺所佔,東北屋則住着劉師爺尚且年少的小兒子劉進。
八門之中,開門為首,喻義開基成業,劉師爺所圖無非青雲直上官運亨通,自然要佔住開門。而生門,喻生息繁衍,讓年少的小兒子住,自然能保其平安順遂,如此,劉師爺便算得上後繼有人。
薛閒忽而明白了劉師爺所布的抽河入海局為何意。
只是可憐了傻子劉沖,痴傻愚鈍,辨不清生死陰陽,活了十二餘載,最拿手的大抵便是折那半隻巴掌大的紙元寶。他用這僅有的拿手活,堆了一屋子的孝意,還唯恐偏頗,分了堆,寫了名。
金山銀山,平平安安……
不知道那劉師爺少年時候,劉老太太可曾在他面前燒過元寶,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即便說了,他大概也忘了個乾淨,否則怎會忍心對這樣的傻兒子棄之如敝履。
抽河入海局。
劉沖是河,劉家是海。
只是劉師爺大約沒有想過,風水局須得分毫不錯,一旦有所改動,便是乾坤顛倒,凶能成吉,吉也能變凶。劉老太太和劉沖一起埋在老樹根下的那面喻義「凶兆變吉兆,碎碎平安」的銅鏡,剛巧成了這個「變數」。
於是,八門倒轉,死門成了生門。
……眼看着,離那陰氣沉沉的小屋不過幾步遠時,通往主屋的窄門又是吱呀一聲響。
薛閒對這冷不丁的動靜已然快要麻木了,心說不會又來個劉沖吧。
他趴在玄憫腰間勾着脖子一看……
果然又是劉沖!
「沒完了簡直!」薛閒脾氣噌地又上來了,他抬手便要往外翻,然而剛探出半個身子,便又停住了。他斜眼瞄了瞄禿驢腰間的銅錢串子,心說:時機剛好!
於是這姓薛的紙皮咬着舌尖,抻着爪子,釣魚似的將禿驢那串銅錢勾了上來,一把塞進禿驢手裏,仰臉道:「你還等什麼!」
玄憫一指頭將他摁了回去:「不急,這位痣在左臉。」
「……」薛閒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再次將脖子掛在了玄憫暗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