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香水店 第52章 浮生

    肖重雲非常清楚的記得這條河。

    從格拉斯到尼斯藍色海岸機場的路途中,必須經過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河流兩岸是高聳的杉木和橡樹,橫跨河面的橋樑年久失修,車輛上橋時通常會減速。而那時他冷着臉欣賞風景,司機更不敢開快了。

    「我一直很喜歡前面那座橋上的風景,樹林的倒影很美,」肖重雲說,「可能這是最後一次看了。」

    就這樣,法拉利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爬上了橋。

    這邊道路向來不擁擠,除了跟在身後的安保車,橋上就只有這輛法拉利。機會永遠都是稍縱即逝,一閃而過的,因此肖重雲覺必須抓緊。他手放在安全帶的鎖扣上,探出身子看外面,問開車的司機:「後面安保車上,坐左邊的人是誰?」

    法拉利先駛出,安保車才跟上,因此司機並不知道身後的車哪個位置上坐了誰。要回答這個問題,他至少應該從後視鏡看一眼。

    肖重雲心跳如鼓,他等的就是這一瞬間。

    然而司機卻並沒有回頭:「二少,他姓劉,是張總的私人保鏢。他一直張總身邊,所以您覺得面生。這次張總讓小劉來保護您安全。」

    座次應該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肖重雲有些失望。車已經要行駛到橋面的最高點,他假裝無意地靠着車門,開口:「我想跟小劉說句話。」

    司機有點為難:「二少……」

    「你們不是來保護我安全的嗎,」肖重雲冷聲道,「怎麼,連一句話都說不得了?」

    男人在觸怒肖重雲與通話的風險間做了個評估,略一遲疑,伸手按下了對講機的通話鍵。嘈雜的電波聲響起來,他開口道:「小劉,二少有話想跟你——二少?二少!」

    法拉利緊急剎車停下來,而這時肖重雲已經在他分神的瞬間,跳了出去!

    堅硬的石砌橋面,法拉利就算開得再慢,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就這麼跳下去,也得摔斷一兩根肋骨。肖重雲在地上滾了兩圈,當場就臉色卡白全身蜷起來,不知道傷到了哪裏。司機推開車門衝出來,大聲喊着二少別動,肖重雲卻又抓住旁邊的欄杆,硬撐着爬起來。

    那欄杆很低,就到人的腰部,肖重雲靠在看上,向着衝來的保鏢們笑了笑。

    然後他仿佛站不住似地,身體往後一仰,直直地就掉了下去。

    水面當時就發出一聲悶響。

    肖重雲隱約聽見有會水的保安跟着跳下來,但是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那時意識都被求生佔滿了,也不知道是跳車時身體與堅硬地面接觸時更疼痛,還是整個人拍在水面上更疼痛。所幸的是意識還清醒,並沒有昏迷。

    他喜歡這條河的景致,很久以前曾經約了同學來這裏釣魚,後來發現水流太急不適合垂釣。那時他們在橋的後面隱秘的地方找到一座水獺用枯枝搭的舊水壩,還拍照留念過。水獺早已經不見蹤影,但是水壩還留着,在急流當中圈出一小片靜水。

    這是他選這條河的理由。

    水流太急了,一轉眼就把人重得沒影。肖重雲抓住一跟浮木,憑藉着微渺的記憶,奮力往水壩的方向游去。他撞了幾處暗礁和岩石,終於被卡在動物搭建的枯枝之間。

    遠處人聲鼎沸。

    警車似乎來了,好像還請了潛水員。剛才跟着他跳下來的保鏢應該沒有找到人,於是報了警,可能還給張文山打了電話。肖重雲不知道張文山聽說他跳車之後會是什麼表情,竟然有些期待。這個男人總以為能夠掌控自己的人生,他很想看現實打他臉的樣子。

    當然肖重雲是看不到了。

    只要他想活下去,就最好別再見到那張臉,一輩子都不要見到。

    這麼多年過去了,釣魚時走過的小路依然還在。肖重雲拖着沉重地身體往前走,繞過了警車呼嘯而來的道路,用學弟給的錢在雜貨店換了一身乾燥的衣服。他在一處站牌生鏽了的公交車站旁站了十分鐘,上了一輛鄉村長途汽車,一路到了尼斯。

    肖重雲手上一直戴了一塊歐洲老店私人定製的好表,張文山送的,一定要他戴着。他找到一家上了年生的鐘表店,把那隻表取下來,換成現金。表確實是不錯的,換的現金夠他買當天最近的一班機票,直接飛往國內。

    肖重雲雖然年幼時隨母親去了吉隆坡,卻從來沒有更換過國籍,護照上一直是中國公民,每年定期回大陸採風。

    他先到了廣州,隱姓埋名找了家小酒吧,做了一段時間招待。因為有一次客人打火機失火,點燃了地毯,他直愣愣地站在店裏,看着跑來跑去的人群,分不清這是幻覺還是現實。店長推搡着他喊:「這麼嗆人的煙味,你聞不到嗎?!」

    肖重雲半響才說:「我聞得到。」

    這種氣味一直都在,從未消失。

    第二天他辭職了,用攢了一點的錢去了c市。那是他母親少女時代生活的地方,小時候常常聽母親談起過。這座城市深處內陸,群山當中一片平地,氣候溫潤,水土肥沃,讓他很喜歡。肖重雲原本想找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再卑微的工作都干,有一天忽然路過了一家正準備拆遷的香水店。

    據說是家有二三十年歷史的老店,原本是位老人開的,早已過世,又轉手給他人,現在接手的人也不願意做了,房東正要拆了改旅遊特產店。這家香水店在一條風情街上,名字就叫「香水店」三個字。原來是紅磚瓦房帶院子,後來院子已經拆了,新老闆把店面重新裝修了一下,有了玻璃門和成列架,看上去還不錯。

    倒還不錯,肖重雲想。

    他就順便,去問了問租金,意外還挺高。

    「風情街嘛,」房東阿姨道,「寸土寸金,沒錢就不要考慮了。」

    房東阿姨其實心挺好:「這條街拐個彎租金就要少一半。年輕人你真要做生意,去那邊開個麵館也不錯。」

    肖重雲真心喜歡這家老店,而且他真心不會煮麵。

    他去找了地方,把之前在法國時身上配搭西裝的領帶夾賣了。那隻領帶夾肖重雲一直隨身帶,用了很多年,款式雖然不出彩,上面鑲的確實一枚實打實帝王綠翡翠。他原本想留在身上做一個念想,後來他覺得,這樣的帶着噩夢回憶的念想,不如現實中一處溫暖的住所,於是就匿名拍賣了。


    因為賣得匆忙,價格略微低了一點,也算一筆存款。他租了那間老店,裏屋外屋都翻新了一遍,將裏面留下來的,生鏽過時的設備儀器修理修理,湊合着用,然後去隔壁大學找了書法社學毛筆的學生寫了塊牌子。

    勤工儉學的小同學問:「你這招牌叫什麼名字?」

    肖重雲想,自己是死過一遍,又活過來的人,以後就飄萍逐水,也不想要求什麼,於是說:「浮生。」

    小同學說:「我們社團在搞活動,寫兩個字送三個字。老闆你寫兩個字和五個字價格是一樣的。」

    肖重雲心算了一下,覺得不能浪費:「那你就再多加三個字,浮生香水店。」

    他拿着那張寫了字的宣紙往回走,找木匠做了塊牌子,掛在門上,就這麼把自己安頓了下來。

    在這幾年間,肖重雲聽到了很多傳言。最開始是張文山高價請蛙人下水,又僱人沿河上下游搜尋,後來便是他帶着人硬要把那條河前後堵起來,把水抽乾。當然不可能,差點還和法國當地警察幹起來。再後來是請了高僧做法事,看上去是要安靈,請的卻是一位給名流主持過婚禮的和尚。

    再往後流言就平息了,大概是張文山打聽到了他買衣服的雜貨店,或者是辦事效率低下的法國警方調轉方向,查到了他的出境記錄。肖重雲是一位自由的,在法國留學的中國公民,在經濟允許的情況下自然可以去他想去的地方。而張文山只要沿着這條線稍作調查,就應當明白,他的入境記錄在廣州。廣州是一座經濟發達,人口眾多,交通特別便捷的城市。從那裏,肖重雲有機會去中國廣袤土地上,任何一處他願意停留的角落。

    張文山徹底地失去了對他的掌控。

    不過據說張文山還是派人幫他拿了畢業證書,對外宣稱二少爺身體不好,在家休養。肖重雲很滿意這個結果,他願意在張文山的回憶中,休養一輩子。

    肖重雲守着這家每個月收入僅夠房租的香水店,賣一點自己調的作品,看一看外面路過的c城女孩,幾乎感覺不到時光的降落。冬天他抱着一隻不怎麼靈的取暖器,夏天時開一架嗡嗡叫的老空調,生活安逸而舒適,突然就明白了什麼叫少不入蜀。

    沒有人在意這家店的主人是誰,也沒有人聽過東方的肖。那位格拉斯的天才青年已經死了,現在站在這裏的,是一位胸無大志的老闆。

    就這麼過了一段時間,肖重雲想,或許應該再雇一個店員。

    這樣他在裏屋看電影時,有人能夠在櫃枱上幫他收錢。

    肖重雲又去了隔壁大學,貼了幾張招聘鐘點工的啟事。啟事剛貼出去,當天下午就來了個男生。男生個子很高,剪了個平頭,穿了件普通的夾克衫,拿着他的宣傳單進來,問什麼都只答一兩個字,好,不是,嗯。

    肖重雲第二天重新去貼啟事,第三天又去,再也沒有別人來了。

    第四天時,他貼完走到校門口,想買杯水,又調頭走回去,正好看見之前那個平頭男生在站在他貼啟事的地方,一張一張把紙往下撕。他認真仔細地撕掉了肖重雲貼的每一份傳單,擦乾淨牆上留下的膠水痕跡,確定自己已經排除了最後一位潛在的競爭對手,才轉身離開。

    肖重雲走回店裏時,平頭小男生已經等在門口了,拿着最新的一張單子:「肖老闆,你是不是還沒招到人?」

    肖重雲奇了:「你怎麼知道我姓肖?」

    「書法社說的,」小男生說,「我同學,給你寫過招牌。」

    男生又說:「我喜歡你的香水。」

    「我不招喜歡香水的,」肖重雲低頭看他的簡歷,「我招缺錢的。」

    「我缺錢。」

    「包吃不包住,要住打地鋪。」

    「可以。」

    「會修取暖器嗎?」

    「會。」

    「會打lol嗎?」

    「會打。」

    「我不要會打這個遊戲的,寬帶慢,和我搶網速。」

    「不會打。」

    「那你打什麼遊戲?」

    「小蜜蜂,單機版。」

    這個答案尚可。

    不知道為什麼,肖重雲覺得,站在面前的這個孩子,眉眼明亮,低調隱忍,和記憶中某個影子重疊了起來。他仔細搜索,卻找不到那個影子的臉,只剩一陣風,從空空蕩蕩的胸口穿堂而過。

    他最終打電話過去,讓這位叫張松的學生過來了。

    怎麼說呢,他毫無緣由地覺得,應該有這麼一位青年後輩,值得他溫柔相待。有那麼一個約定,在還沒有來得及實踐時就忘記了;有那麼一個未來,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消散了;有那麼一首關於青春年華的詩,在還沒有人誦讀的時候,就被燒毀了。

    肖重雲靠在竹椅上,問那個背着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進門報道的男生,面含笑意:「你知道真正含蓄的,深刻的,穿越時光而溫柔不減的香氣是什麼嗎?」

    「如果你足夠認真努力,天資又不是十分差,我可以陪你看一看『中國香』的風景。」

    類似的話他好像也對別人也說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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