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雲想都沒想,就上了車。
救護車裏面很黑,沒有開燈,中間放着一張擔架床,隱約只看得到個人形。遮光窗簾拉下來,看不太清楚裏面的情況。推想也許是考慮到病人怕光線刺激,也沒再想,便一步跨進車廂,向擔架床走去。
他的手是顫抖的。
肖重雲摸到了冰涼的鐵拉杆,摸到了被子與床單,床是空的!
一床捲起來的被子放在擔架正中央,上面蓋了一層薄薄的醫用毯子,看上去仿佛上面躺着一個人。
肖重雲驀然起身,救護車的門已經在身後碰地合上了,咔噠一聲落了鎖。警燈重新亮起,警報響起來,兩旁的車流重新開始避讓,這輛車開始向着道路的某個方向行駛。
隔音玻璃,塗料很特殊,讓車內的人看得見外面,而外人看不見車內情形。駕駛座與車廂部位用鐵條隔開,也隔着隔音玻璃小窗,只看得見司機的後腦勺。擔架床上帶着束縛帶,地上有兩個氧氣罐,落滿灰塵,看上去很久沒有用過。
肖重雲忽然意識過來了,這不是普通醫院的救護車,這是精神病院用來運送精神病人時使用的密封監獄!
他敲着玻璃,窗戶只有沉悶的回聲,他瘋狂地搖門,門鎖紋絲不動。他歇斯底里地求救,然而沒有任何人聽得到。
那個旅途有多長,肖重雲不知道。整個過程中沒有食物,只是偶爾從前方駕駛艙的小窗戶打開,一位穿白衣的「醫護人員」從那裏扔下一瓶礦泉水來。最開始肖重雲還會掙扎和求助,到後面,他只能靠着車的一角,渾渾噩噩地睡過去。
夢裏都是無盡的黑暗,他一會兒看見張松陷在漩渦里,向他伸手求救,一會兒又是自己在漩渦里,向別人求救。
他沒有太多關係親密的朋友,沒有人能夠救他,夢裏肖重雲絕望得要死,然後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就在不遠的地方,淌着刺骨的黑水艱難地向他走來,一步一步,伸出手。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很安心,仿佛全世界都拋棄他時,這個人的身影始終站在他旁邊。他的手一定是溫暖的,他的身旁一定是安全的。
肖重雲伸出手,兩隻手十指相扣時,那個人忽然像幹掉的泥塑一般,身體一片一片往下剝落,直到整個人融化在水裏。
然而那雙眼睛是明亮的,溫和的,憂傷的:「學長,你不記得我了嗎?」
亂夢紛紜,一個接着一個,偶爾清醒的間歇里,肖重雲明白一定是水有問題。水裏有東西,讓他只能昏昏沉沉地睡覺。然而旅途太長,他不能不喝水。
神智不清醒時,似乎被人抱起來過,中途換了車。依舊是密封的廂式貨車,待遇好了一點,至少有停車休息的時間,讓他面色蒼白地解決個人生理衛生。沒有人再強迫他喝有問題的水了,可是手臂被注射了針劑,全身沒有力氣。肖重雲知道這是肌肉鬆弛劑,為的是讓人喪失逃跑和反抗的力量。
貨車穿過鄉間公路和橡膠林,在一處別墅門口停下來。
大約有兩三排建築,帶着花園,游泳池,背後是一片很大的高爾夫球場,與其說是別墅,不如說是個秘密莊園。貨車的廂門打開,一個二十多歲,壯碩魁梧的男人走進門,示意他往外走。肖重雲打了肌肉鬆弛針,又幾乎沒有飲食,只走了兩步便跪在草地上。男人嘁了一聲,手臂穿過膝彎,把他打橫抱起來,一路走進別墅的主樓。
那個人推開一扇門,把他放在地板上,便關門離開了。
乾淨整潔的臥室,靠窗放着一張黃花梨木書桌,上面有幾本詩集。衣櫃半開着,露出熨燙整齊的西服和襯衫。衣櫃旁擺着一個衣帽架,上面掛了一頂卡其色的寬檐帽,出門遮太陽用的。地板剛剛打了臘,光可鑑人。床上放着什麼東西,肖重雲覺得很眼熟,想去拿。
他真的,被抽乾了一絲一毫的力氣,只能靠手肘撐地的力量,一點一點爬過去,直到摸到柔軟的白床單上棕色的信封。
肖重雲把信封里的東西抽出來,是一份被撕成碎片的「放棄遺產繼承權聲明書」。聲明書上註明了,他主動放棄繼承某處,某處與某處的公司產權以及房屋物權,末尾有他自己的簽字,就在不久之前。
混沌的意識忽然清醒過來。
這種熟悉的感覺,這就是他的房間。雖然那個房間早已在大火中燒毀了,可是這就是他的房間,他的書桌,原樣擺放的衣帽架和以前常看的書。
在衣帽架與牆之間,有一個遮擋的空間,放着一把高背椅。有人坐在椅子上,冷笑:「歡迎回家,我親愛的弟弟。一紙放棄遺產繼承聲明,就想撇清你和我之間的關係,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張文山靠着椅背,滿身酒氣,腳邊放着一隻開了口的酒瓶子。他的襯衫有些皺,額發一縷一縷垂下來,好像在這裏坐了很久,專程等他。
他站起來時有些晃,踢倒了紅酒瓶。玻璃瓶哐當倒在地上,半瓶紅酒流到地板上。張文山跨過破碎的玻璃和四下橫流的液體,走到他面前,半跪下來。肖重雲背倚着床,沒有什麼力氣,他伸手捏住面前青年精緻脆弱的下巴,輕言低語:「也未免太小看你自己了。」
酒氣重得刺鼻,仿佛等他這段時間,張文山一直坐在這個房間裏,一個人喝酒。肖重雲覺得自己嗓音在顫抖,他儘量把其中的恐懼壓抑下來:「張松怎麼樣了?」
「如果你留下來,他就會很好。」
「你答應了我的。」
「一張看似值錢的香水配方,一份放棄遺產繼承聲明,我不答應你,你怎麼敢隻身來南洋?」張文山伸手撫摸他的頭髮,就算是安慰迷途方歸的寵物,「你家那個誰,叫什麼松的小朋友,找到了一個廠家答應用他的香水,馬上上市。你是不是覺得憑藉自己能力贏了我?讓你開心幾天,並不是壞事。」
張文山似乎是在享受的:「偶爾向你低一低頭,讓你覺得能贏我,看着你意氣風發的樣子,其實也不錯。」
他搖頭:「如果那天,如果當時你真的是來送我新年禮物的,就好了。哪怕是一條淘寶上買的兔子圍巾,說不定我都放你一馬。」
周天皓最近焦頭爛額。
這幾天本來應該lotus重磅新品「蜀錦」的上市時間,然而出了點問題。雅舍那邊一位不知名的調香師推出了一模一樣的作品,已經搶先上市,並且提前註冊了專利。
從配方到設計簡直毫無差別,最可怕的是,專利註冊時間早lotus兩個星期。
等lotus的小新人拿着文件袋跑專利局門口時,這款中國香香水已經註冊在列,並且馬上就要在別家公司上市推廣了。
周天皓第一反應是配方外泄。
不久之前,lotus發生過一起配方外泄事故,最終查到了一位自明清堂的商業間諜,讓明清堂賠了很大一筆封口費。可是那個級別的泄密,和這個級別的泄密,截然不同。
us已經在「蜀錦」上投入了大量前期宣傳資金,工廠也都開工生產備貨,就等上市。此時出現問題,錢的問題先不說,年度作品出現空缺,對公司影響不可謂不巨大。
當務之急是查內奸。
us幾乎從上到下都翻遍了,所有調香師,助理,前台,文秘……檔案拿出來,一行一行看,但凡跟雅舍扯得上一絲關係的人,單獨談話。可是查來查去,一無所獲。仿佛這個內奸根本不存在,雅舍的設計師是在大街上彎腰一撿,正好見到了周天皓的配方,然後徑直就去專利局註冊了一樣。
這件事周天皓沒跟肖重雲說,他只是寄了一箱子燕窩去,怕學長小道消息知道以後,心情不好,影響身體。
這時不知道哪來的傳言,便有人說:「『蜀錦』是不是周二老板和一個叫肖重雲的調香師合作的?肖重雲……不就是雅舍那邊張文山的弟弟?」
「兩個人姓氏都不一樣。」
「這我不懂,但是確實是兄弟。張文山在『憂鬱』的評審會上親自承認過這件事。周二老板信任肖重雲,可是……」
周天皓臉色陰沉沉地,在辦公室砸了一隻玻璃杯。
他問蘇藍:「那些人還說了什麼?」
蘇藍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咖啡杯,退了兩步,遠離周天皓:「你記得上次明清堂內事件嗎?是誰出主意查出來的?不是肖二公子出的主意嗎,還順手用了他家小朋友一款叫『喜悅』的香水做誘餌。於是就有人說……」
有人說,那個泄密事件中被發現的商業間諜只不過是枚收了封口費的可憐棄子。在他之上,有更深入人,接觸並且出賣lotus的秘密。事情敗露之後,那位上線設了一個簡單局,把可憐的棄子套進去,一方面斷絕了被牽連的危險,一方面獲取高層信任,打入公司內部,以備在關鍵時刻給lotus致命一擊。
這個人就是肖重雲,被套取信任的高層叫做周天皓。
「不可能,」周天皓搖頭,「我有確切的消息,他跟張文山關係很差。所有傳謠言的人,都扣工資。」
「關係差,不代表不站在同一個利益鏈條上。我本來不想懷疑肖二公子,但是這次『蜀錦』的配方是由你直接錄入電子香方系統,研發階段連我都沒有權限查閱。可是正是在那個時候,雅舍就申請了專利。那時間段內能接觸到它的,只有肖二公子,一半是他的構思,」蘇藍放下咖啡,去把辦公室的門關起來,走過去,拿出手機,遞過去,「我找人買的照片。」
酒店的茶室里。透過錯落有致的盆栽植物,肖重雲與張文山相對而坐,相談甚歡。
據說照片是一位年輕女孩用手機偷拍的,偶然看見兩個長得養眼,確實好看的男人在一起,一時犯了花痴,便拍了兩張。其中一張肖重雲拿了一個牛皮紙信封,笑着從紅木茶几上推過去,張文山彎腰拾了起來。
周天皓拿出手機,給肖重雲打電話,然而提示對方手機已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