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醫生被嚇了一跳,城市裏頭的這股風如今不像剛刮起來那樣猛烈,卻也時而有之,沒人敢不當回事,他之前一直沒放在心上,卻沒想到有人就這樣愣頭青地到他面前來喊口號了。
若不是現在醫院裏看病的人少,這些人又是外地來的,恐怕還真的會被他們藉此逞凶。
這邊兒的動靜一鬧開,醫院的領導就知道了,他們這樣的單位,一般不會有人願意去得罪,但若是真的有人想要不給情面了,無論大小,鬧起來總會是他們沒理。
領導本着息事寧人的思想,過來了解了一下事情經過,調解了一番,在他們面前嚴肅批評了那個青年醫生態度不好,對人民不夠熱情周到,那個青年醫生也道歉認錯了,並接受了扣工資的懲罰。
青山知道醫院領導是在和稀泥,事後也未必真的有什麼懲罰,但聽到自己這次的看病費用可以免除之後,他也就勉強接受了,沒有得寸進尺地要什麼賠償。
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180°大轉彎的變化,趙父和小舅走出醫院的時候還有些迷迷瞪瞪的。
比起他們,青山反而更清醒了,他就說麼,在這樣的年代,難道所有人都是傻子,就為了一個口號打生打死,把另一群人踩在腳下嗎?
不,不是這樣的,分明是這樣的口號之後無論做什麼都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哪怕是打砸搶燒那樣的事情,但在這樣的口號之下,那種破壞行為就似有了一個光環一樣,讓人不敢阻止不敢違抗,無形中有了一種權力。
權力,這才是最令人着迷的。
這個社會上,有多少人庸庸碌碌,一輩子到死也拿不出什麼可以誇耀的事跡,只能混跡在最下層的崗位上,但有了這個口號,哪怕是個街頭乞兒,在這樣的年代,只要高舉一面旗子,就可以做出一番好似亂世英雄一樣的事業,因為在這上面的突出表現,甚至能夠一步登天成為小領導,這樣的好事,放到哪裏都會有人搶着做吧。
而那些搶着做的人不明白這其中根本的道理在哪裏,他們只知道那面旗子,於是那面旗子就有了一種無形的令人着魔的力量,讓人格外信仰而嚮往。
不會再有一個那樣的人,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個時代… …在走下醫院台階的時候,青山想了很多,甚至沒有看路,在差點兒崴腳的時候被小舅扶了一把,他抬起頭對小舅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
&是怎麼了?笑得這麼開心?我們的小戰士勝利了?」小舅的心情也有些輕快,本來會是負擔的醫藥費這就如同大山一樣被搬開了,再次翻身做主的感覺真的很好。
而這種戲劇化的變化產生的根源,哪怕小舅並不明白,卻也知道這都是因為青山的聰明,更覺得在這樣的青山面前,之前低頭哈腰的自己有些不像個大人了,完全撐不起事兒。
懷抱同感的趙厚生也有了些輕鬆心情,唇線鬆了松,露出些許弧度來,不再緊繃着,一臉愁苦樣子了。
&啊,勝利了,我突然發現勝利真好!」
青山感慨着,他的心情很複雜,就這麼一件小事,他卻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很多。
社會規則是這樣的,他或許不適應或許看不慣,但當他能夠從中取利的時候,他才真真切切明白了以前空洞的那句話「適應規則」是怎樣的意思。
好像下棋時候規定了種種條條框框,能在條條框框的約束下勝出才是最終的目的,有哪個棋子會蠢到跟縱橫線死磕呢?
適應規則,讓規則為自己所用,那麼,即便是在這樣的年代,他也能活得很好。
以前的煩惱此刻看來根本不是個事兒,或許是一開始存了懼怕的心理,他才覺得這個怎樣難那個怎樣苦,現在看來,有什麼難的呢?不要臉皮地也去舉旗子好了,無論嘴上說着怎樣的話,他的最終目的都會達到的。
從醫院出來,青山不肯馬上回家,執意要求去了某個中學,等到他從學校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成為了一名光榮的高中生,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學生證,證明他擁有高中文憑了。
趙厚生完全傻眼了,親眼見過那些知識分子都被成了大街上掃馬路的,他的心底里哪怕認為書記員那種掌握了讀書算術技能的人很厲害,卻也從來沒想過要讓自己的兒子去學校讀書,誰知道什麼時候連學生也不是好的了呢?
但是… …
&這孩子,你這孩子,你這… …」趙厚生急得團團轉,話都說不清楚了。
小舅也不明白青山的舉動,在他看來哪怕能夠頂個勞力了,青山卻也還是個孩子,什麼事兒都不懂,但他這番舉動太過井然有序,倒像是早就計劃好的,讓他一時也不知要不要反對。
&我打聽過了,其實今年就有高校的試辦班,恢復了招生,但我的條件不夠,報名了也要被覆審那裏刷下來,估計是上不去,等過幾年,我再去考大學,到時候咱們一家都到城裏住,以後都吃國家飯,為國家做貢獻。」
這年代的大學生基本上都是國家在供,而他們畢業之後也完全不用愁工作的事情,國家都給分配了,只不過有的單位好有的不好罷了。
在資本主義被打壓,基本上沒有什麼大公司的時代,那些工作再不好的也是某個單位的公務員預備役,怎樣也不愁沒飯吃,福利還好。
&國家飯?」趙厚生被這一句話打動了,現在大家覺得最好的工作也就是工廠的工人,為什麼啊,就因為他們都是鐵飯碗,吃國家飯啊!
十里八村的,要是有個工廠出來的年輕小伙,那些大姑娘們不都搶着嫁嗎?
趙厚生知道自家沒什麼大能耐,以後兒子娶親,他也不能保證給找着好的,若是兒子有個好工作就不一樣了,哪怕拿不出三金吶,保證也是大夥搶着要。
&啊,現在那些好單位不都是吃的國家飯嗎?只要是大學生,國家就給找工作,還都是那種好單位,都是金飯碗!」青山知道跟趙厚生他們說不了什麼大道理,而且有些話也不能說,現在能說「等這幾年過去一切都會好嗎」?也唯有這樣說了,什麼都往好了說,不怕人不心動。
金飯碗比什麼都更有誘惑力,趙厚生立馬點頭了,書記員和村長都說兒子聰明,兒子說的肯定對,不看那些知青都比不上兒子,等幾年,一準兒是個大學生!
小舅在工廠里當工人,見識多些,也不像那些知青熱血上頭,聽着青山這些話,連連點頭,低聲說:「不管在哪裏,總是會的多的當領導,那些什麼都不會的,到底也就是個苦力勞工。」
現在不興「苦力」「勞工」這種叫法了,但道理還是一說就明白的,趙厚生點頭,這麼一說,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上頭下來的幹部一個個再怎麼說得跟花兒一樣,不認識字不會算賬,能當上領導嗎?
再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直觀的例子了,一下子就讓人理解了。
辦妥了這件事情,青山的心事去了大半,又得到兩人理解,也不愁他的這番道理回去說不通娘了,這年頭,還是老爺們兒做主,爹都同意了,娘也沒話說的。
只是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大肆張揚,不然的話,到底是用這種手段得到的高中文憑,別人什麼都不懂的還好糊弄一下,那些知青,項明他們可不是傻子,若是因此起了懷疑壞了自己的事兒… …
青山想到這裏把自己的擔心跟趙父和小舅說了,兩人也同意保密,商量決定不對外頭的人說,連家裏人也不說,免得走漏了風聲。
回去的路上,因為心裏少了事兒,騎車都輕快了許多,說說笑笑的,青山也想了些話把自己這番心思說得更順理成章一些,不然從來沒接觸過書本的村里娃,再怎麼聰明,怎麼就能想到那麼多未雨綢繆的事情。
天擦黑的時候到了家,青山娘早惦記着,在家等着,大姐二姐不知道做什麼去了,沒在家裏頭。
青山就把自己今兒幹的事兒都跟青山娘說了,還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得了這麼個病,現在看着還好,那些知青在吶,但他們肯定是要走的,到時候沒人手了,我不還得下地幹活,我又幹不了,總要想個出路才是,總不能讓爹娘養我一輩子。
我聽項大哥他們說,上學的時候國家都管吃住的,尤其是大學,以後還給分配工作,到時候還能夠在城裏待着,有房子有飯吃… …我又不比他們差,只要大學招人,肯定能上的,到時候就把爹娘都接到城裏頭去,住大房子,吃好吃的… …」
幼稚至極的話語青山說得不打磕絆,經過了學校里那一趟,他的臉皮厚度是成倍增長,現在還不到撒嬌賣萌無障礙的程度,但說些討好人的心裏話,還是遊刃有餘的。
青山娘一邊撫着青山的後背把人摟在懷裏一邊聽着,眼眶都紅了紅,她多好的兒子,多聰明的兒子啊!要是不得病就更好了!
又把青山的學生證拿過來仔細看了看,最後用帕子一層層包好了,說:「娘給你收着,保證不讓他們知道,連你姐也不給說。」
青山要聽的就是這一句保證,至於學生證到底是誰拿着,還有什麼比青山娘藏着更好的,他這點兒信任還是有的。
說實話,東西來得太容易,他自己都沒什麼真實感,雖然也在那裏回答了幾個問題證明了自己的知識水平,但這樣輕鬆就給了學生證,果然只有這樣的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