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來得及理清,卻聽華泰已揚手屏退手下,緩緩言道:『京畿要地,除了江湖勢力,還有各大顯赫的豪門巨族盤根錯節,僅此一處就有慕、陳、蘇、周四大世家並存,均憑其名望,仗其魄力,招募部下,糾集鄉曲,稱雄一方。長年擴張,多已坐大,其勢利傾於邦君,儲積富乎公室——這些,想必大人定有所聞吧。『
齊珣心中一動,臉上卻不動聲色,等他繼續往下說。
華泰果然繼續道:『其中慕氏,秉承祖訊,不入武道,潛心仕途,前朝曾有過一門六尚書,父子九翰林的盛事。可後來,慕氏卻陸續出了些痴迷武學的後人,本是名門之後,承繼萬千家財,從小就是席豐履厚,加上教習精深、庭訓極嚴,是故很是出了幾位武學高人,在江南武林享有很高的威望,慕一脈籍此異軍突起,數十年風雲叱咤,薄豪門、伐世家,在這蘇杭地界倒比一干江湖綠林中的巨寇悍匪還要厲害。『
『直至百年前慕家才又出了一位翰林大學士,官至三品大元,後升任正二品戶部尚書,拜太子太保榮銜,入主內閣參事。『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字道:『就是這位大人,在外任返京受命途中遇刺身亡——『
聽到這裏,齊珣心頭一跳,驀然想起了什麼,不由低呼了一聲『呀『。
『你猜得不錯。『華泰點着頭,慢條斯理地說,「慕世家勢焰滔天,內分三系,其中一支為執掌內堂的正系,秉文治祖訓,另一支則提領垂雲別院,專研顛峰玄學,深藏如晦;另外便是聯結慕內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朝野勢力的外堂了。
而如今一身掌控慕外堂的,正是這位人稱『扶英劍客『的慕楓。
慕家嫡系一門被滅。旁系多受牽連,唯獨這一支不但保存下來了,而且富貴不衰,齊大人。你說這是為什麼?」
齊珣皺了皺眉,道:『你兜了這麼一大圈,就是說懷疑慕家跟當年的事情有關?『
華泰嘴角一彎:『我不說清楚原委,要去哪裏找東西?『
「聽說江大人去了慕家老宅,原來是受了你的指示。我就說嘛。」齊珣瞪大了眼睛。「查出什麼了沒有?」
「這要等在下見到江大人才能知道。」華泰語氣之中隱隱袒護之意。
「你將他護的很好。但是有一點,這個圈子裏,若要一個人出點事情,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齊珣威脅之意明顯。
「齊大人,江大人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雞媽媽對小雞說,做我們這一行的,一天一個蛋,刀斧靠邊站,只要一個人還有存在的價值,他便不需要人去保護。」
「言之有理。」齊珣他現在就是下蛋的母雞。刀斧就懸在他的頭上,惴惴不安。
『慕家的人很快就會出現,還是在下的座上嘉賓,為免出現不必要的麻煩--『華泰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道:『雖說冤有頭債有主,可冤冤相報何時了呢。齊大人以為然否?『
這下,齊珣簡直無言以答了。
華泰卻不再說話,帶着嘴角的一抹輕笑,落坐端茶,仿佛又重新沉浸到廊外新起的曲聲中去了。
時間過得很快。
就在第二十一支曲子奏完的時候。早已騰空了的樓外樓正廳里,已重新聚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這些人有的常服小帽,有的錦袍光鮮,老少高矮胖瘦不一。可看他們神情目色,便知俱非尋常人物。
可這些非凡的人物,現在卻在共同做着一件很平凡的事情:
等人。
——時過午時將近半個時辰了,宴請他們的主人卻還沒有現身。
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已經開始不耐煩,甚至已有的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直到終於有人發出了惱怒的不滿:
『這華泰的到底是個哪門子欽差。好大的架子!『
說這話的人,三十歲不到,面色白皙,身形修長,不說話時倒也堪稱卓而不群、意態閒貴,可一旦開口,眉宇間就散發出難掩的暴戾之氣。
『慕公子請息怒,請息怒......『一旁的掌柜擦着腦門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安撫着。
只怕一個不小心惹毛了他,以後自己這織水樓,可就要開到湖底下去了。
從來只有他慕楓讓人等,幾時等過人?
慕楓越想越惱火,正盤算着要不要直接衝上樓去把這位『欽差『給『請『下來,周圍卻突然間靜了下來。
一個不是很高,卻十分清越的聲音從上傳了下來:
『勞各位久候,華某真是過意不去。『
話音落時,說話的人已經步下了最後一層樓梯,站到了眾人身前。
他嘴裏說着過意不去,可臉上卻沒有半點表示抱歉的表情,負手凝立,已緩緩地環視了一圈,最後目光落至慕楓身上,道:『慕公子對在下的身份還有所疑問麼?『
一,他穿着貨真價實的官服,腰懸如假包換的御印金牌。
二,他問得狀甚溫和,一聽就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
--這兩點已足夠讓慕楓無論有多麼不舒服,還是老老實實地閉了嘴。
早年一段由邊關直至京城的戰役,震動朝野,廳中眾人聞聽華泰之名者大有人在,可今天得見其人,卻都不由心下驚愕,因為誰也想不到這個當年力戰三軍的狂妄之徒,今日位高權重的欽差大人,竟是這麼一位斯文儒雅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可這位公子大人的臉色說變就變。
他輕哼一聲,冷下臉微一揚手。
身後一名侍從立刻跨前一步,雙手高高托起了明黃奪目的聖旨。
——這下誰也不敢造次,趕緊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伏身高呼起萬歲來。
華泰這才開始慢悠悠地宣讀聖旨。
其實無非是奉旨督辦造作花崗石諸項事宜,可不知怎麼經由他的口宣來,竟聽得眾人不由自主地冒了一身冷汗。
誰知道呢,也許讓他們膽戰心驚的不是這道循例的聖旨,而恰恰是這個帶來聖旨的人。
『諸位都聽見了,皇上交待的差事,我等身為臣子的,由不得不殫精竭慮、運籌謀策,在下此番到貴地要辦的這些事,還望各位鼎力相助,以慰聖心啊。『華泰言罷,抬抬手示意眾人起身。
此物多在山崖至少,是墓葬常用之物,卻也只有皇親貴族用得起。
此物須得大量人力物力,說是勞民傷財也不誇張,但是古人講究侍死如侍生,年年少不得這些物件。
可實際上,受到迫害的大都為普通百姓人家,那些豪紳巨族、世家名門,則大都勾聯着當地官府,故此不但能逃脫無礙,更有甚者借採辦之名與官府一同欺壓擄掠百姓私產,斂財聚富久矣。
百姓有苦難申,官紳心照不宣。
眾人現在聽到這話,爬起身來均是滿口的唯唯諾諾,一片稱是/頌明/表忠之聲,卻也放下了大半的心。
華泰不動聲色地聽了半天,然後開始咳嗽,咳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一下子掩住了所有人的喧譁。
他一邊咳一邊開始說話:『蘇公子府上那對血玉玲瓏,通體炙炎如紅蓮,實在是當世之奇珍。『
『周老先生所藏的那顆南海夜明珠,聽說夜晚發光比燈火還亮,千年才得一粒,難得難得。『
『哦,還有陳翰林家那幅王逸少的字帖真跡,嘖嘖,無價之寶物也......『
他咳一聲說一句,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直把在座所有世家豪族家藏的絕世之珍都清清楚楚背了一遍,最後表示遺憾:『這些奇珍異寶,華某無緣得見倒也罷了,可連主公都無緣得見,那可真是--『
他搖頭,嘆氣,閉了口。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夠了。
華泰冷眼旁觀,四下眾人的眼眉動靜盡入他眼角餘光:一番話下來,舉座已無不冷汗涔涔,臉色發青。
他是什麼意思?
--大家一起在心裏琢磨。
其實也不用怎麼琢磨,他話里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天子看不見得不到的好東西,都被你們這些人剋扣着私藏着,這算是怎麼說的?這是欺君,還是瞞上?
--這人什麼來頭,怎麼不知道以前的規矩?
有人不忿。
--罷了罷了,都給他罷,家裏這些寶貝算是留不住了!
有人哀嘆。
--嚇,好大的胃口,你有這本事拿麼?!
有人惱怒。
可不管怎麼樣都好,他們各懷的心思此刻這位大人並不知道。
--或者知道了也裝作不知道。
他還有後話接下往下說:『另外還有一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臉都綠了一綠。
還有事?!
那肯定是壞事慘事倒霉事要命的事--誰還會指望他還能有什麼好事?!
此時,屋頂,黑黝黝的烏瓦上,正伏着一個黑衣人影。
身材有點纖,有點薄,眼色卻有點涼,有點郁,衣服與屋瓦的顏色融在一起,遠遠望去幾不可辯。
這人在『席宴『開始之前就已來了。
此刻正一動不動,透過細細的瓦楞間隙,凝目向這廳里望着。
青天白日,做此屋頂偷窺,這黑衣人看起來自恃甚高,自信能掩過樓內人的耳目,但他仍然很小心,很謹慎,因為屋中仍有人不得不讓他顧忌良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