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鎮壓的隊伍停下了,因為湖霖有個好爹,一個閩城排的上號有錢的爹,雖然一直以來父子關係並不和睦。其次才是因為他在閩城的名望很高,高到僅次於幾個人。
帶隊的人走到湖霖身前,用一種很是尊重的語氣而非遇到其餘的攔路者那樣直接叫人沖開的態度,說道:「柱乾先生,請別讓我為難。」
湖霖正要解釋,就聽到帶隊那人喊道:「送柱乾先生回城!」
不由分說,衝過來幾個人,將湖霖綁起來。從炮兵隊伍中找了個馬夫,叫這馬夫將湖霖送回去。
送回城中,湖霖知道自己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只好衝到了墨黨的黨部,結果被告知裏面還在開會。
即便焦躁,卻還要等,他知道這是唯一可能阻止這場失去良心的屠殺的力量。
這時他才明白,組織和槍還有錢,是這樣的重要。否則的話,縱然如自己有名望被尊重,但真到事情發生的時候,除了喊幾句之外竟然什麼都做不了。
只是這群曾經熟悉的、唯一一個讓他感到未來是光明的人群,又會在這件事上做出怎樣的決定?
他相信,裏面開會也正是在研究這件事,只是自己此時已經是局外人,不再被稱之為同志只能被稱之為柱乾先生,很多事自己是沒資格知道的。
最為熟悉的陳健如今在外,或許在海上或許已經到了都城。但他也明白,墨黨不是家族,不是幫派,終究還是要共同商量服從集體決議,就算那個人在,如果整個黨派的多數都選擇不管,又有什麼用?
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有兩個湖霖熟悉的黨內高層出面。沒有奉茶,沒有寒暄,直切主題。
「柱乾先生是為了河谷工廠區的事吧。」
一個多月的抑鬱和失望後,湖霖不知怎麼忽然爆發了,罵道:「你們是不是又想說這是進步的,所以你們應該不管不顧?當初立國之初,縱然咱們強盛無比鐵銅火藥均有,還要明白聯合盟友呢!你們這樣搞下去,最終一個盟友都沒了。今天鎮壓那些小紡紗工,難不成明天就能饒過你們?今天你們不為那些紡紗從業者說話,明天又有誰替你們說話?你們才在新議事會裏佔了四分之一,就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是不是?」
接待的那人被湖霖劈頭蓋臉地一頓罵,卻保持着良好的涵養,等湖霖的火發完之後,反問了一句:「那該怎麼辦呢?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這不是辦法。柱乾先生能想出一個從根本上解決的辦法嗎?」
湖霖怔在那裏,喃喃道:「辦法……辦法……我若是有辦法,當年在都城秋雨中又何故能重病數月?」
那人霍然掀開自己的上裳,指着因為心臟跳動而微微顫動的地方道:「柱乾先生,我這裏也是心,裏面流的也是血,不是泥漿。難道我們會忘記當初咱們在一起時候的信念嗎?可是我們能怎麼辦?為了所謂的良心,就往回退嗎?把機器都砸了,土地宗法、手工行會,這問題是解決了,可是我們就要一輩子都為了良心和穩定,繞在這個圈裏了。」
湖霖冷笑道:「連那些小生產者都有自己的綱領和對未來的設計,我不相信你們沒有!還是說,你們設計的未來中,這條路也是必然要走的?」
那個人沒有回話,不是不能回,而是不知道該怎麼長話短說。
但在湖霖看來,這就是默許,似乎墨黨設計的未來的藍圖中,這條吃人的路也是不可避免的。
湖霖搖搖頭,嘆息道:「咱們當初在一起的時候,為的是一個美好的未來,一個屬於所有人的美好的未來。這是初衷,是不變的讓人振奮的初衷。」
「可現在呢?你們成了什麼?數年前陳健就和我說過這種可能,而你們深信不疑,因為這是邏輯推理出來的,是『科學』嘛!」
說到科學兩個字的時候,湖霖加重的語氣,明顯有些諷刺。
隨後又道:「人們都是善忘的,我知道你們一定有一條路比這個少很多血腥,可你們怕……你們怕這些不可避免的血腥沾到你們身上,你們就想讓這些底層被你們所說的資產者狠狠操過之後,再用一種可憐的語氣告訴他們:看,我們說的沒錯吧,你們被現實狠操過才明白我們說得對……」
「可你們就為了證明你們說得對,就放任這一切發生?你們到底是為了讓所有人更好?還是為了你們所相信的那個『科學』?」
「如果是前者,你們應該有責任感、有使命感、有不怕千夫所指的勇氣,去解決這件事。縱然那些血腥將來可能會讓你們背上,但至少你們為了信念做到了極致。用你們的組織,你們的力量,你們的信念,去進步,去走一條進步但卻不用這樣宿命的路。」
「如果是後者,你們和那些宗教的信徒又有什麼區別?為了你們維護你們相信的東西,不惜讓天啟或是大洪水降世!然後那些將要淹死的人才會明白你們說得對。誠然,那樣這些血腥濺不到你們身上,可你們卻和那些信徒有什麼區別?」
「這難道不是捨本逐末嗎?難道你們成立墨黨的意義僅僅是為了證明你們想的是正確的?難道不應該是去改變這個世界嗎?是啊,那些人被狠狠操過之後,終於明白你們說得對,可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在他們**之前就做些事呢?」
被罵的那人苦笑道:「使命感?責任感?柱乾先生,你說的這些東西,我們都有,否則我們早就散了。我們不是一群站在螞蟻窩旁看螞蟻的人。不能攜山嶽以超東海,是不能。不能為長者折枝,是不為。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不能還是不為?」
「況且,這些年數萬失地的貧苦僱工農戶移民到了大荒城,原本他們應該已經餓死了或是病死了,可是因為我們他們活下來了。你們呢?除了發發你們的善心,你們做了什麼?是,這些人還沒來得及受苦,就被提前運走了,所以你看不到,於是針對他們的良心在你看來就不存在是嗎?」
「你不要以為,我們是因為他們當初插了我們一刀我們在報復,也不要以為在新議事會上這些人反對我們針對僱工生活改善的提案,我們就怨恨。如果說一個黨派為了反對而反對、一場場鬥爭之後得到的唯一教訓就是某些人的本質或是某些人不可信任,那這個黨派也太過粗淺毫無前途。」
「但是我們能怎麼辦?不管誰誰的理念,這都沒法辦。公有制,這是破壞公共財富,要罰;私有制,這是破壞私有財產,要罰。你能找出什麼邏輯自洽的理念,讓我們說懲罰他們不合理?唯一不用懲罰的理念邏輯基礎,就是機器的出現不合理,可我們不認同。」
「我們早就說過,我們不是濫好人黨,更不是人性道德黨,我們總得做到體系自洽,那這件事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同情他們,我們教育他們這不是機器的錯,可這需要時間。解決的辦法我們給出了,可是有幾個人相信?做事要有基礎的,不是我們非要等到他們被狠操之後才去做事以證明自己的判斷;而是他們不被狠操就沒有我們做事的基礎。我們不是神,創不出這樣的基礎,除了等待、除了一點點奠定這樣的基礎、除了為將來做沒一點細微的準備,我們還能幹什麼?」
「要說治標的辦法不是沒有,海外的土地那麼多,如果所有的失地者、無地者、貧困者都移民海外不就好了?至少暫時可以解決,至少可以緩解矛盾。」
「可是錢誰來出?現在掌權的能同意嗎?他們還需要大量的廉價勞力,甚至北方還把農民束縛在土地上。就算實行了全國的國人票權制度,我們說稍微過得去的一人出點錢,有計劃地把底層都送海外去吧,你覺得我們會被選上嗎?人家要問憑什麼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掀桌,按照我們的理念專權做事,可是我們現在掀的動嗎?」
湖霖聽完這一切,無可奈何地哎了一聲,苦澀地問道:「你們的決定呢?」
「同情。」
「你們黨產不是有錢嗎?替他們出了這筆賠償,他們就不需要判處終身勞役了。你們也可以把他們送到大荒城去,反正你們每年都要送一批人的。」
「我們的錢,會用在更有意義的地方。眼前的苦難,並不比那些看不到的苦難高貴。」
「按你們這樣說,你們的罷工和遊行請願,也是不合法的。」
「我們並不砸機器,遠了看是為了公有,近了看是為了取得勞動的價值,在我們體系內我們是自洽的,所以我們並無負罪感,而且向來理直氣壯。」
「那按他們的體系,他們覺得機器不對在吃人,所以要退回到手工行會制度,所以他們的理念內部也是合理的?」
「行會時代,砸了別人的紡車不用賠嗎?他們想合理,那就自己爭取啊。若是有一天他們強的把支持進步的全都殺光,退回宗法行會,那也沒問題。問題是他們有這實力嗎?」
湖霖咬牙道:「你們的意思是,誰拳頭大,誰就有理?」
「我們不想這樣,可現實就是這樣。我們立志於推翻你說的這種現實,但卻只能以現實為依據,去磨練自己的拳頭。你總不能只准別人用拳頭打我們,然後我們還擊的時候你就說:哎,你們不是立志於實現不靠拳頭的未來嗎?所以你們不該用拳頭……你這樣說,看似中立且有理以致無法反駁,可事實上卻是在拉偏架,對吧?」
…………
湖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墨黨的黨部的,只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冰涼,越發覺得現實的一切越來越暗,暗的讓自己看不到未來的光明。
他所設想的人性與道德,在現實的醜陋和赤棵面前不堪一擊。
他想,社會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人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這樣是不對的,他想。
於是回到家,翻出來陳健送他的一支漂亮的燧發短槍,騎着一匹孤獨的馬,朝着支流河谷而去。
家中留了一封信,是送給他的好友陳健的。
「請幫我照顧我的妻子。我知道,於時代的浪潮,那是退步的反動的。可是我的身軀裝不下時代,泛不起浪潮,唯獨能裝下的只有一顆心一腔血。我想刺瞎我的雙眼,那樣才不會讓看到的苦難比看不到的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