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節入京、各處災禍、兩封奏章所造成的亂局,不一而足,紛紛擾擾,不知何時才能爭出一個結果。
大人物有大人物要考慮的事,小人物有小人物要過的生活。
正是京城闕中,居廟堂之高,大人物指點江山。福建山外,處江湖之遠,小人物自強不息。
卻說這福建漳州月港,有一家小裁縫店。
店主姓顏,名叫思齊,字振泉。
如今年方十九,卻使得一手好裁剪,在月港也是遠近聞名。父母大人給他起名叫思齊,自是取見賢思齊之意。
只不過顏思齊並不好讀聖賢書,只好學習槍棒,端的是一身好本事。平日裏好打抱不平,手中裁剪手段又高,在市井之中也是個人物。
他開這裁縫店不過一兩年,但有一樣,從不偷偷裁走別人的布匹,剩下的針頭線腦也都還給人家,這就極為難得。
有道是好裁縫一丈布必偷二尺,那《醒世姻緣傳》中便說過便是縣太爺找裁縫做件官袍,都要親眼盯着。
只此一樣不同,兩三年間顏思齊的裁縫店也逐漸張羅起來。
他平日雖然不讀孔孟之言,但卻喜好那些春秋大義戰國刺客,頗有俠客之心,結交的也是一些別樣人物。
顏思齊有一好友,差不多年紀。這人姓林,字子規,也曾是儒學子弟,不過不知道讀了些什麼,終究不思進取,整日好發些偏激之言。月港人謂之狂生,他也不在意。
這兩人的相識倒是頗有春秋俠士之風,兩年前高公公的手下在月港多行不法之事,強取豪奪。本來這些人也不是什麼良家子,都是些漳州海澄的市井無賴,投效了閹人竟抖了起來。
林子規當時剛讀完《水滸》,又年輕,心中一股燥悶之氣便咽不下,面對惡行之時竟然挺身而出,他一書生,雖然有浩然之氣,卻沒有破面之拳,自是被人好打。
恰好顏思齊經過,出手相救,兩人也算是患難之交,又都年輕,剛讀完《三國》,免不得納頭便拜稱兄呼弟,義結金蘭。
這一日,金烏已偏,顏思齊正要上了門閂,林子規提着兩斤豬下貨遠遠喊道:「大哥,今日天好,去我家喝上幾杯,正有個好東西給你看。」
顏思齊知道自己這金蘭兄弟在碼頭做些計算之類的事,平日裏確實見過不少好東西,正好自己也犯了酒癮,便隨口說笑道:「二弟,你在碼頭見得怪事不少,可到頭來全是笑話。上回你非說那佛郎機人帶了崑崙奴來,我真當是摩勒樣的人物,舍了半天的正事陪你去看。黑倒是黑,可卻沒有摩勒飛檐走壁的手段。」
月港常有葡萄牙人往來,黑奴自然也有,顏思齊一開始也當是崑崙奴傳中的摩勒,見到之後大失所望,這也成了兩人常說的笑話。
林子規笑道:「這一次不是看崑崙奴,我在碼頭得了兩匹好布,特邀你去看看。」
「布有什麼稀奇?再好不過天竺布,我也不是沒見過。」
「大哥,這次可真不同。這布據說是從極西之地的大夏國來的,兩尺多寬,棉線堅韌,更難得是的顏料並非靛藍,極為清奇。我知道兄長是開裁縫店的,所以特意買了兩匹。」
顏思齊一聽,也來了興致,知道自己這義弟這種事上並無妄語,奇道:「兩尺多寬的布?倒也不是做不到,只要兩人投梭就是。」
「恐怕不是,這布從萬里之外轉運而來,價錢竟和土布相差不多,我聽說是新的織機織成,只要一人就夠。今天我可算是開了眼,那佛郎機人的玻璃你見過吧?嘿,今日一見,才知道貨比貨得扔,人家大夏國的玻璃可不一樣。」
邊說着,邊將手中蒲葉包裹的下貨放在一旁,伸手幫着顏思齊將門臉合上,檢查了一番,又和街坊們打了個招呼,兩人又去沽了一壺酒,便回到了林子規家中。
到家之後,先讓渾家把下貨煮了,急忙回到房間拿出了今天弄到的兩匹普魯士藍染過的寬幅平紋布,展出來給顏思齊看。
顏思齊也是多年的裁縫,伸手一摸便贊道:「好布。這紗線又細又密實,極為柔軟,確實是好東西。更為難得是比尋常布匹寬出一倍,裁剪的時候也方便的多。原本需要縫製的地方,倒是省了許多功夫,原本兩天的功如今只要一天半就成。」
「是啊,我雖然不懂裁縫的手段,可也見得多了……」
林子規又說了一些今天的見聞,聽得顏思齊一怔一怔的。
半晌,下貨煮的好了,酒也燙下了,林子規便招呼自己的渾家一同坐下。
顏思齊也是早已習慣和女人同桌而食,知道自己這義弟讀了幾年聖賢書後又讀了些禁書,想法與人大不相同。
便如這男尊女卑之事,就是頗多怨言,常和人說些「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子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之類的渾話。
又說女人家只在閨閣之中走不出去,男子可為農、商、仕,遠可以乘舟赴海萬里,近可以走街串巷賣貨為郎,這見識長短很顯然不需要多說,所謂「夫婦人不出閫域,而男子則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見有長短,不待言也」……
所謂超前的思想總是不謀而合,同樣的話那英倫之地的一詞人拜倫也曾說過,正是男子可以志在四方,女子只能愛了再愛然後再受傷害。
這番話往往在市井中宣講,引得女人陣陣叫好,不少女人稱他為小郎君,也是放心可可。只不過男人難免怨恨,只罵他是狂生。
他與自家女人相識也是源於此,並非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當時也引起了軒然大波。只不過他既是小人物,又素來狷狂,家中還有一個好爹,總沒有被他氣死,總算沒鬧出什麼大亂子。
只是給了他些銀兩,趕他出了家門,也不准女人進家門一步。兩人卻不在乎,婚後兩人舉案齊眉,又最喜歡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故事,只不過既是狂生也難免會罵幾句司馬相如。
此時酒菜都上來了,女人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斟酒吃飯,笑吟吟地看着夫君在那說些別人覺得混蛋她卻喜歡的話。
林子規和顏思齊喝了幾杯酒,腦袋一熱便道:「大哥,難道咱們這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要我說,咱們不妨幹些大事。你沒看楊員外家?每年出海那麼多船,回來便能賣上上萬兩銀子。」
「如今你也看到了,就拿這大夏國的布匹和這些精巧玩意來說,若是能夠運回來售賣,豈不是也是一筆買賣?」
顏思齊喝了一杯,嘆道:「咱們哪有那樣的本錢?我這裁縫店一年積攢下來,也不過幾兩銀子。之前又因為些事,惡了高公公的惡僕何海,狗仗人勢的東西……」
說完啐了一口,林子規卻道:「何必非要用多少本錢?如今楊員外的船隊又要出海,這一次說是要去淡水雞籠,與大夏國等人交易些稀罕東西,正缺咱們這樣的人手。你我便帶着一些銀兩,隨船當個水手,到了那邊買些胡椒之類偷偷回來售賣,三五年內也有了本錢,或可被人看重。這高公公又不收楊員外家的貨銀,咱們便借個機會。」
顏思齊卻搖搖頭道:「兄弟,哥哥我沒那麼大的心思,就想着好好經營着裁縫鋪。等再過兩年,有了本錢,便用些學徒買些門面,未必就不能發達。這齣海之事太過兇險,動輒葬身大海。也不是我喪門你,弟妹,你說說,要是子規出海不歸,這家可怎麼辦?」
說完又拍了拍林子規道:「你難不成也想讓弟妹立個貞節牌坊?讓她吃這一輩子苦?聽哥哥一句,別想着這些功利事,便老老實實地在碼頭上做些活,人啊,怎麼過都是一輩子。」
顏思齊知道二弟與弟妹伉儷情深,固然說了這個話頭,兩人也算是無話不談,並不不快。
酒也喝了不少,林子規也有了醉意,聽到貞潔牌坊,忍不住狂態發作,笑着和自家女人說:「我若死了,只管嫁人,萬萬別守寡,苦了自己。」
女人笑着狠狠地掐了他一下,罵了一句好不正經,卻也沒有尋死覓活以證自己貞潔。
說到這,林子規起身推開窗,看着遠處的房屋,隱約能看到一個牌坊,冷笑道:「如今這幾年咱們漳州泉州的牌坊卻是越來越多了,大哥,你說得對,為何會有這麼多?一是出海都有了錢,二來呢……嘿,出海之後,常年不歸,在外面可以吃些野食,又怕自家女人做出潘金蓮、潘巧雲那樣的事,免不得要多修一些。這漳州海貿越是繁華,牌坊只會越多,反倒是那些耕種之地的牌坊要少得多。當真可笑。我若為官,第一件事便是砸了這些牌坊。」
顏思齊大笑道:「你還是這樣,罷了,不說這個了。再說了,你又聰慧,便是讀書考個功名也好,像你說的,他日若遂凌雲志,為官一方,難道就不能做些事?」
「難!」
林子規搖頭罵了一句,嘆道:「如今這些當官的讀書的,大多都是心口不一的小人。讀書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顯,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小人哉。」
「我想了,就算考中了功名,也是和這樣的人共事,哪裏能夠快活?」
「別說是現在,就是那聖賢又有什麼了不起?耕稼陶漁之人即無不可取,則千聖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門學孔子而後為正脈也?事事明着都學夫子,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實在是醜婦賤態。不學也罷,不學也罷!我倒是覺得,開口便談功利事,也好過讀聖賢書暗裏卻如豬狗。」
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喝道:「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