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嘯辰與崔永峰見面的事情,果然沒有引起秦重領導們的注意。在此之後,馮嘯辰繼續在秦重考察,逐項落實分包生產和技術引進的問題。儘管對於這個項目的安排存着許多不滿,秦重的一干領導還是鄭重其事地做出了保證,聲稱會組織精兵強將完成從克林茲公司分包過來的生產任務,會盡最大的努力消化吸收國外的先進技術。至於什麼叫精兵強將,什麼是最大的努力,那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
在此期間,王根基與周夢詩一道回了一趟京城,幾天後又回來了。這當然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宋洪生、貢振興他們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王根基從京城回來之後的一天晚上,胥文良在自己家的書房裏迎來了兩位客人,他們正是重裝辦工作小組的馮嘯辰和王根基。
作為廠里的總工程師,胥文良住着一套在當年很罕見的200多平米的大四居,其中光是書房就有40多平米。書房正中擺着一張大號的繪圖桌,桌上有帶伸縮杆的枱燈。靠牆的位置全是文件櫃,擺滿了書籍、圖紙,儼然就是一個大辦公室。
「兩位請坐吧,家裏很亂,讓你們見笑了。」
胥文良招呼着馮嘯辰和王根基二人坐下,自己也在一張藤製的圈手椅上坐下來。
他說家裏很亂,其實只是謙詞,相比崔永峰的蝸居,胥文良的家堪稱是豪宅了。以當年的標準,他家當然沒有什麼豪華的裝修,但地面也是水磨石的,牆面下半截刷着淺藍色的油漆,上半截則是雪白的石灰,書房的窗戶上掛着兩層窗簾,一層是厚實的布簾,一層是輕薄的紗簾。
換成其他人,第一次走進胥文良的家,估計都會大驚小怪,再奉上無數的恭維之語。只可惜馮嘯辰是有後世閱歷的,而王根基作為一名官二代,眼界也頗高,所以對於胥文良家的這套裝飾,都只是平淡地誇了兩句,沒有流露出什麼艷羨的神色,讓胥文良略微有些失望。
「胥總工,我們在秦重的學習快結束了,這半個多月的時間,我們學到了不少東西,感謝胥總工這段時間對我們的教誨。」馮嘯辰微笑着,說着非常套路化的官話。
「小馮處長太客氣了。」胥文良也說着外交辭令,「你們是上級領導,到我們秦重是來視察工作的。你們對我們廠的工作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批評意見,對於我們廠的發展很有幫助,我們應當對你們表示感謝才是。」
「哈哈,那就算是互相學習吧。」馮嘯辰也沒有糾纏這個問題,他話風一轉,說道:「胥總工,這次引進克林茲技術,廠里沒有安排您來主持,實在是非常遺憾啊。我聽說主要的原因是您向廠里打了報告,申請退休。我記得您今年好像才56歲吧,離退休年齡還早,為什麼要申請退休呢?」
胥文良微微一笑,道:「歲數大了,渾身都是毛病。我腰不太好,別說畫圖,就是看圖紙看久了都受不了。還有就是眼睛也不行了,老花眼加散光。我跟貢廠長和鄔廠長都說了,這個項目就別讓我負責了,也到該讓年輕同志上來的時候了。我們這些老傢伙,該讓賢了。」
馮嘯辰道:「胥總工可別這樣說,我看您還是年富力強呢。這次秦重引進克林茲技術,沒有您這位老將出馬擔綱,我們還真擔心秦重能不能按時按質完成分包的任務。」
「完全沒有問題。」胥文良道,「技術處的老李、老董,經驗都很豐富。老李當了十二年的副總工,老董提副總工也好幾年了。這次我們秦重承擔的也不是什麼太複雜的部件,他們倆足夠拿下來了。」
胥文良說的老李、老董,是秦重的兩名副總工,一個叫李建和,一個叫董金喜,這些天馮嘯辰與他們也都接觸過。從經驗上,這兩位的確算是不錯,不過要論起對技術的領悟能力,他們與胥文良還差着不少,而且也遠遠不及只是普通工程師的崔永峰。
秦重方面口頭上承諾會認真對待熱軋機的分包任務,但在實際做出安排的時候,卻讓人頗為失望。技術方面的負責人,安排的是李建和和董金喜二人。馮嘯辰向鄔三林提出質疑時,鄔三林解釋說胥文良已經向廠里打了退休報告,申請提前退休,所以不便安排他負責這個需要耗時好幾年的項目。
除了技術隊伍薄弱之外,工人和設備方面的安排也同樣不盡人意。交給工作小組審閱的工作計劃寫得花團錦簇,但對秦重情況已經有所了解的馮嘯辰卻能夠看出其中有諸多不實之詞。廠里技術水平最高的一批工人都被排除在這個項目之外,安排使用的設備也多是較為老舊的那一批,近幾年新添置的進口設備儘管也列在設備清單之中,但具體安排的工時卻是少而又少,完全就是走走過場而已。
關於後面這一點,鄔三林也有解釋,那就是秦重還有其他的生產任務,也都非常重要,比如某某水電站使用的大型水輪機,某某煤礦的大型帶式輸送機等等,這些都是國家重點工程使用的裝備,不可忽視。
如果馮嘯辰他們沒有進行過實地考察,這樣的一份報告或許就可以把他們給糊弄過去了。但經過這段時間的考察,再看這份報告,就能夠明顯地感覺到秦重方面對於熱軋機項目的輕視,甚至是牴觸。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說的就是這種情況。秦重從一開始就對這個項目的安排存有不滿情緒,但國家已經把這件事情定下來了,引進協議已經簽訂,相關的工作已經展開,所以他們再反對也沒用,只能採取這種方法來消極抵制。包括胥文良申請退休的事情,也是這種抵制態度的表現,所謂「申請退休」,並不是真的馬上就要退休。申請之後還有審批的階段,一來二去,拖上十年八年也未可知,但馮嘯辰他們卻就沒有理由非要讓胥文良去挑大樑了。
關於這一點,馮嘯辰、王根基都能看得透,秦重方面也知道他們是能夠看透的。這種伎倆叫作陽謀:我就是這樣做了,你還沒辦法。只要我不是明確地反對上級的指示,上級也不至於因為這麼一點事情就大動干戈。
在胥文良看來,馮嘯辰和王根基二人來找他的目的,肯定就是想打打感情牌,甚至可能是打打利益牌,勸說他出山來主持這個項目。胥文良也想好了,儘量拒絕他們的要求,實在拗不過的話,也可以給他們一個面子,但到時候出工不出力,他們也沒啥話講。以胥文良的看法,馮嘯辰他們需要的,也就是胥文良掛個名而已,這樣他們就好回去交代了。
正這樣想着,馮嘯辰又開口了,讓胥文良覺得意外的是,馮嘯辰居然略過了有關他退休的事情,而是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
「胥總工,我聽說您在十幾年前就已經設計過一套1700毫米熱軋機的圖紙,能夠讓我們觀摩一下嗎?」
「你怎麼知道我畫的那套圖紙?」胥文良有些詫異。
馮嘯辰笑道:「我也是偶然聽人說起的。胥總工也知道,我原來曾經在南江省冶金廳工作過,後來又去了國家經委冶金局,所以對於熱軋機的技術挺感興趣的。聽說您畫過這樣一套圖紙,我還真想看一看呢。」
「呵呵,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胥文良笑了笑,又說道:「好吧,既然馮處長想看,那我就獻醜了。馮處長也是技術專家,我還想聽聽馮處長的意見呢。」
說着,他站起身,走到一個書櫃前,拉開櫃門,從裏面抱出了一大捆圖紙。馮嘯辰和王根基連忙上前,幫着胥文良把圖紙抱到了桌子上,然後又與胥文良一道,把圖紙一張一張攤開,用鎮紙壓在那張大號的繪圖桌上。
「這就是一台軋機的圖紙?怎麼會這麼多?」王根基看着這一堆圖紙,不覺有些眼暈。那圖紙上畫得密密麻麻的,又是線條又是符號,不懂行的人看來簡直與天書相仿了。
馮嘯辰笑道:「老王,這還只是一個總體設計圖呢。如果要具體到各個部件,全部畫出來可以裝滿幾輛卡車。一套軋機好幾萬噸重,圖紙畫出來也得好幾噸。」
胥文良翹了翹大拇指,說道:「小馮處長懂行。」
馮嘯辰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道:「我哪是懂行,只是因為我親手搬過這些圖紙。我在南江冶金廳的時候,經委是打算從日苯引進這套設備的,談判都已經到快要完成的時候了,日方把圖紙都送了過來,那些圖紙就有幾噸。」
「這件事我知道,當時我們申請過去觀看這些圖紙,後來因為談判失敗了,日方把圖紙又運走了,我們才沒去成。」胥文良說道。
「哈哈,您如果當時去了南江,沒準咱們還能見面呢。」馮嘯辰笑着說道,接着,他用手指了指圖紙,說道:「胥總工,能麻煩您給我講解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