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韓南彬的指示,蔣忠一刻也沒有耽擱,馬上聯繫了正在易城等消息的普邁公司銷售專員海因茨爾,約定在一處咖啡館見面。
蔣忠帶着翻譯趕到咖啡館的時候,海因茨爾已經先到了,正坐在一個包間裏,端着一杯咖啡慢慢地品着。蔣忠與翻譯進了包間,在海因茨爾對面坐下來,吩咐跟進來的服務員給他們上一杯咖啡和一杯橙汁,然後交代服務員關上包間的門,不經召喚不得隨意進入,這才開始向海因茨爾介紹當下的情況。
「你是說,中國政府向你們施壓了?」海因茨爾聽完蔣忠的敘述,又看了看蔣忠帶來的那些報紙,問道。他並不認識漢字,這些報紙上的內容,也是蔣忠向他介紹的。蔣忠還讓翻譯給海因茨爾譯了幾段,以便讓海因茨爾知道事情的經過。
蔣忠說:「正是如此。我說的這家國家裝備工業公司,是我們國家專門從事重大技術裝備研製協調工作的部門,雖然是企業,但卻承擔着行政管理的職能,我們算是下級單位,沒法和他們對抗。」
「也就是說,你們將放棄普邁的設備,轉而採用辰宇公司的設備。」
「如果不能出現什麼轉機的話,恐怕就是這個結果了。」
「轉機?」海因茨爾敏銳地抓住了蔣忠話里的玄機。蔣忠急吼吼地約見他,肯定不是為了來向他通報普邁出局的消息的。如果真的要讓普邁出局,蔣忠完全可以讓下面的人來遞話。蔣忠既然親自約他談話,自然就是有其他想法的。而蔣忠此時說的「轉機」,估計就是今天這次會面的重頭戲了。
蔣忠也無意兜什麼圈子,他知道德國人是有點軸的,跟他們兜太多圈子沒準就弄巧成拙了。他壓低聲音說:「是的,海因茨爾先生,不瞞你說,我們的總經理對於貴公司的設備是非常信賴的,他指示我們要盡最大的努力,讓貴公司中標。現在國家裝備公司向我們施加壓力,我們沒有辦法拒絕。但如果是你們出面來干預,事情就會出現轉機。」
「我們能夠如何干預呢?」海因茨爾問,「你說的國家裝備公司,我過去是和他們打過交道的。他們對我們非常不友好,而且態度很強硬,我擔心我們如果直接出面去交涉,他們甚至可能不會給我們說話的機會。」
「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海因茨爾先生聽說過嗎?」蔣忠問。
翻譯呲牙咧嘴地,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話譯成了德語,說給海因茨爾聽的時候,其中的韻味已經消失殆盡了。不過,海因茨爾倒是聽懂了,他看着蔣忠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們怎麼用他們的辦法來對付他們?」
「報紙啊!」蔣忠說,「他們其實也沒直接和我們交涉,而是通過報紙來向我們施壓。中國國內的報紙,現在都操縱在他們手上,我們沒辦法讓報紙去質疑國家的政策。但你們德國的報紙是沒有這種忌諱的。你們能不能聯繫一下德國的報紙,來捅一捅他們的事情,這樣我們就有說話的機會了。」
海因茨爾想了一會,問道:「蔣先生,你剛才說,中國政府向你們施壓,有什麼證據嗎?」
「這些報紙就是證據啊。」蔣忠說。
「這個恐怕夠不上證據。」海因茨爾說。
蔣忠說:「海因茨爾先生,你不了解我們國家的國情。一件事上了報紙,是非常嚴重的事情。你看,這些報紙上雖然沒有直接點名,但也說了是北方的某個地鐵工程公司,這其實就是在暗示我們公司了。我們省里的領導已經看到了這些報紙,現在正在向我們詢問具體的情況。」
海因茨爾搖頭道:「這只是你們的內部規則,如果要拿到媒體上去說,它是構不成證據的。你們說中國政府在項目招標中偏袒國產設備,有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來的證據?」
蔣忠不假思索地說:「那就是首台套政策了,這個可是白紙黑字明確寫着的。」
「具體是怎麼寫的?」海因茨爾問。
蔣忠隨身就帶着發改委下發的文件,當即拿出來,讓翻譯逐條地給海因茨爾講解。海因茨爾拿出一個小本子,一邊聽一邊記錄,等到全部聽完之後,他皺着眉頭說:「蔣先生,貴國政府發佈的這個政策,非常狡猾。文件里只說在中外設備條件相當的情況下,中國企業應當優先採購國產裝備,不能以沒有應用經驗為由拒絕國產裝備,這一點並不違反國際規則。因為國際貿易協議上並沒有規定企業設備招標必須要求對方具有應用經驗,貴國政府這樣做,雖然有保護本國企業的意圖,但卻沒有什麼實質的證據。」
「發文件要求必須優先採購國產裝備,算不算是歧視政策呢?」蔣忠問。
「這個在很多國家都有類似規定,wto對此也是允許的。」
「那麼,國家財險公司專門為這些首台套設備提供保險,有沒有問題呢?」
「這就更沒有問題了。保險是一種商業行為,企業自己花錢買保險,這是完全合規的事情。」
「你等等,你剛才說,企業自己花錢買保險是完全合規的。那麼,如果買保險的錢不是企業出的,而是國家補貼的,這算不算是違規?」
「國家補貼?」海因茨爾的耳朵騰地一下就立起來了,讓人懷疑他是吃胡蘿蔔長大的,「你說什麼,中國企業投保的首台套保險,是由政府補貼的?」
「沒錯啊,這件事行業里的人都知道。」蔣忠說。
「你有證據嗎?」
「這個……」
蔣忠傻眼了,他突然發現,發改委發佈關於首台套保險的文件時,還真的沒有說過國家補貼這件事。關於這個問題,其實都是行業內的人們互相傳的,還有一些財險公司的員工出來說有這麼回事。
蔣忠清晰地記得,有一位朋友跟他分析過,財險公司做這個項目是賠本的,因為按照精算師計算的結果,首台套的保險需要達到設備成交價的30%,財險公司才能夠保本,而實際上,這些製造企業交的保費只佔成交價的2%,中間的這部分,全都是國家進行的補貼。
可是,所有這些信息,在文件上並不存在。財險公司直接推出這樣一個險種,發改委要求首台套設備的製造企業必須投保,這就是文件的所有內容。什麼國家補貼之類的,只是大家口口相傳,到底是不是真的,蔣忠都無法確定。
「這件事,肯定是有的。」蔣忠竭力想用語氣來證明自己的誠實,他說:「首台套設備不夠成熟,這是誰都知道的。萬一設備使用中出了問題,比如說盾構機這件事,萬一辰宇公司的產品質量不過關,造成了施工事故,比如把線路打偏了,或者震動了地面上的建築物,導致建築物倒塌,這個損失都是非常大的,光賠償設備款都不夠。現在財險公司只收2%的保險,這不明顯是虧本的事情嗎?如果說這背後沒有國家補貼,打死我都不相信。」
海因茨爾聳聳肩膀,說:「蔣先生,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完全贊同你的判斷。但如果我們找不出證據,光憑這樣猜測,媒體是不敢報道的。因為中國政府可以拿着這些報道去控告他們誹謗,我想沒有哪家媒體願意惹上這樣的麻煩。」
「可是,這種事情,讓我上哪找證據去?」蔣忠苦惱地說。
「有沒有親身參與這件事的人,可以提供一些人證呢?」海因茨爾提醒說。
蔣忠說:「這個太難了。這個險種是國家財險公司推出的,聽說是國家發改委參加了設計,還有就是財政部也出了面。可是我上哪給你找發改委和財政部的人去?再說,就算找到他們,他們也不會說出真相來的,除非是……咦,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了。」
「什麼人?」
「國家社科院的一個教授,叫高教授,名字是什麼來着……」蔣忠眼睛裏露出了迷茫之色。
海因茨爾問:「你認識這位教授嗎?還有,你說這位教授能幫助我們什麼?」
蔣忠說:「事情是這樣的。上個月,我們公司請了這位高教授到公司來給大家做報告,他在報告裏批評了發改委的這個首台套政策。他還說,國家為這個政策補貼了十多個億,就是為了扶持那些技術不過關的國產裝備,目的是為了給領導臉上貼金。他還說,你們歐美國家從來都不會給企業補貼,只有像我們這樣的落後國家才喜歡搞補貼……」
「呃……」海因茨爾的臉上有些尬。這特喵都是什麼教授啊,居然說出歐美國家從來不給企業補貼的話來。遠的不說,光是為了補貼空中客車,歐盟就差點破產了,還和美國人打了十多年的官司。當然,美國也不是好東西,一邊指責歐盟補貼空客,一邊大把大把地補貼波音。這些事地球人都知道啊,蔣忠說的這位高教授,莫非剛從火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