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現在整個樂城有多少人在罵你嗎?」
「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罵我?」
「就因為你找賈毅飛要徐家灣村的名單,現在經委找了六七十人在加班寫工作日誌,要寫得真實,不能讓人看出一點破綻,容易嗎?」
「恐怕還得上潘家園找幾個人來幫着他們做舊吧?」
「什麼潘家園?」
「呃……口誤,口誤,對了,大家都在加班,你怎麼閒着?」
「我跟賈主任說我和你過去就認識,不太合適參加這件事,申請迴避……」
「賈主任應當把你軟禁起來才對……」
「他才不敢呢……」
晚上十點多鐘,路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經委對面小花園的長石凳上,坐着一男一女,正看着燈火通明的經委大樓,幸災樂禍地聊着天。
尚仁業與賈毅飛商定了要造一份假名冊出來應付馮嘯辰之後,賈毅飛便通知各單位篩選出了一些老實聽話,而且是口風比較嚴的幹部,趕到經委來準備材料。鑑於馮嘯辰這廝不喜歡按常理出牌,賈毅飛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要求手下人必須把材料做到天衣無縫,任何馮嘯辰如何挑刺,都找不出毛病來。
按照一般的工作流程,下村去做工作的幹部都會有指定的聯繫戶,他們要和這些聯繫戶進行交談,了解他們的要求,宣講市裏的政策。哪些幹部聯繫了哪些戶,這些戶是否願意配合市政府的工作,他們有什麼特別的要求需要市政府幫助解決,都應當有詳細的記錄。賈毅飛帶着一干人編制的,就是這些記錄。
徐家灣村的村書記、村長、治保主任等幹部都被用吉普車拉來了,同時帶來的還有徐家灣村的花名冊。那麼配合造假的幹部需要從花名冊中認領自己的「幫扶對象」,還要向村幹部了解這些人的主要特徵,最起碼,你得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萬一弄錯了,被小馮處長查出來,豈不又是麻煩。
賈毅飛向馮嘯辰說大約有%的村民表示不配合,這個口徑也是需要與村民們對上的。村幹部在花名冊上勾選出了一批村民,作為不配合工作的人員。這些人的訴求,需要由經委負責編出來,再村幹部回去轉述給這些村民聽,保證他們在接受調查的時候說出應該說的話。至於其他的村民,同樣需要一個回答詢問的口徑,比如說是否知道市裏的安排,是否服從市裏的安排,等等。
這些事,光是描述一遍都已經讓人頭暈了,經委還要逐個地落實到人,還要保證各人的情況有所不同,不能千篇一律,這其中的工作量可想而知。不過,樂城市的確有一支能打硬仗的幹部隊伍,這麼艱巨的任務,賈毅飛愣是敢答應在一天兩晚的時間內完成,就沖這份勇氣,也值得馮嘯辰給他點一個大大的贊了。
在賈毅飛帶着人挑燈夜戰的時候,韓江月來到了招待所,把馮嘯辰單獨約出來,兩個人步行來到了這個街心小花園,找了一條石凳坐了下來。兩年多沒見,倆人再次見面時也只有短暫的一點陌生感,很快又找回了當初在新民廠並肩作戰時候的感覺,在那個時候,兩個人也曾有過這樣在月下聊天的經歷。
韓江月一向是個嫉惡如仇的人,對於賈毅飛等人弄虛作假的行為很是不屑。見了馮嘯辰,她難免要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一遍。馮嘯辰聽罷,一點驚奇的表現都沒有,賈毅飛他們這樣做,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賈毅飛如何造假,假的就是假的,沒那麼容易洗白。
「對了,小韓,我還沒問你呢,新民廠現在怎麼樣了,老徐還在當書記嗎?」
嘲笑了一通賈毅飛等人之後,馮嘯辰與韓江月聊起了舊事。這兩年來,他也曾到過幾回明州省,不過一直沒有機會去了解一下新民廠的情況,所以也不知道當初那些朋友近況如何。
「徐書記已經退居二線了,現在在市工業局當顧問。」韓江月道,「賀廠長調走之後,市里派了一個新廠長過來。余科長提上來當了管生產的副廠長,原來的戴廠長當了副書記,管一些吹拉彈唱之類的文藝活動。你在廠里搞的全面質量管理,後來一直都在執行,效果也很不錯,廠子的產品質量提升了一大堆,成本也降低了,連着兩年都被機械廳評為先進企業呢。」
「是嗎?那太好了。我還擔心這項活動就是一陣風,吹過去就吹過去了。」馮嘯辰笑呵呵地說道。
韓江月道:「哪能呢。你不知道,余廠長把你搞的那套東西當成一個寶貝似的,我師傅他們也特別支持。最重要的是,機械廳,呃,其實就是我爸爸,對你搞的質量管理體系非常欣賞,在全省機械行業里推廣。你民廠還能不重視這項工作嗎?」
「你們新來的廠長呢,也支持這項工作嗎?」
「他嘛……」韓江月想了想,說道:「他不是特別懂這方面的業務,不過對余廠長倒是挺尊重的,所以也不會不支持這項工作。」
「嗯,領導也不一定都必須是專家,只要尊重專家就行。」馮嘯辰道,說罷,他又看了看韓江月,問道:「對了,小韓,你怎麼離開新民廠了,而且還到了樂城經委。我記得你不是學鉗工的嗎,現在當這個副科長,能適應嗎?」
聽到馮嘯辰的話,韓江月的眼睛裏閃過了一絲陰霾,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說道:「其實我才不想當這個副科長呢,是我爸爸非要給我安排的。他說……」
「說什麼?」馮嘯辰隨口問道。
「他說,女孩子還是坐辦公室好,當個鉗工,找對象也……」
韓江月沒有說下去,但其中的潛台詞是很明白的。這幾年,從社會上的眼光來看,工人越來越不吃香了,吃香的是坐辦公室的幹部。以李惠東的地位,自然不能接受女兒嫁一個普通工人,而如果要讓她嫁一個機關幹部,那麼她自己的身份最好也能是個幹部,這樣才能做到門當戶對。
韓江月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她所以接受了李惠東對她的安排,與馮嘯辰是有一定關係的。那一次在新民廠,二人雖然相處得非常融洽,韓江月卻一直都有一個心結,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工人,與馮嘯辰這個副處長有着身份上的落差。雖然在那次之後,二人再沒有見過面,但韓江月總有點隱隱的期待,覺得如果自己是個機關里的幹部,那麼再遇到馮嘯辰,或者遇到如馮嘯辰一般優秀的青年才俊時,就不會再自慚形穢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小會,最後還是韓江月先開口了,她問道:「小馮,你呢,情況還好嗎?」
「挺好的。」馮嘯辰道,「上次我去新民廠的時候,其實真實的身份是經委冶金局的借調人員,副處長那個頭銜是臨時掛在林北重機的,不是真事。後來,國家成立重裝辦,我被安排在綜合處工作,現在是綜合處的副處長,其實就是一個救火隊員,成天跑來跑去,處理各地出現的事情。」
「真羨慕你的工作。」韓江月低聲地說道,接着,又怯生生地問道:「那麼,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
「我?」馮嘯辰愣了一下,隨即就反應過來了。他想起李惠東在金欽也問過他有沒有對象的問題,當時他沒有想得太多,直接就回答了沒有。此刻,身邊坐着一個與自己有過一些交情的妙齡女子,又想到臨離開金欽時李惠東做的暗示,馮嘯辰當然能夠明白韓江月想問的是什麼。他笑了笑,說道:「倒是談了一個對象,不過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呢。」
「哦……」韓江月如嘆息一般地應了一聲,心裏莫名地有了一些空空落落的感覺,「你的那個她,也是你們單位的同事嗎?」
「這倒不是,她就是一個普通工人,是松江省通原鍋爐廠的電焊工。」馮嘯辰答道。不管對方是什麼想法,他還是要儘量不給對方造成什麼誤解為好。憑心而論,他對韓江月不是沒有過好感,他甚至覺得,如果過去兩年中他有更多的機會與韓江月接觸,也許就沒有杜曉迪什麼事了。不過,既然他已經向杜曉迪表白了,而且杜曉迪從各方面來說都比韓江月更符合他的審美觀,那麼他就得把話向韓江月說得更透一些了。
「她也是個工人?」韓江月有些驚訝。她想問問馮嘯辰為什麼會選一個普通工人當女朋友,更想問問如果自己當初大膽一點,是否也有機會,但想了想,她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馮嘯辰把對方的情況說得這麼清楚,其中的暗示意味,韓江月是能夠感覺得到的,她又何必去刨根問底呢?
「小馮,我們應當算是朋友吧?」
好半天,韓江月又開口了。這一回,她心如止水,再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她突然現,與馮嘯辰這樣的人成為純粹的朋友,似乎也是一件挺不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