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爺驚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他感到脖子後頭一陣一陣地涼,覺得這些年來在金陵坐井觀天,自己怕是低估了這個侄兒。
裴沐見三老爺被勸回了座位,跑過去擠到跟前笑道:「三伯父,您就再多留一會兒吧!鋪子的事,方才您也聽見了,少了多少,祖母她老人家都拿體己賠給您呢!」
三老爺目光頹敗地看看站在一旁的裴敏中,又看看嬉皮笑臉的裴沐,嘆了口氣,閉着眼睛靠在了椅背上,不再說話。
裴沐正自疑惑,卻聽見宣惠開口道:「太夫人說累了,就換我給大家說件年前我聽到的稀罕事。」
「……族學裏的兩位先生,每人每年束脩是三十兩,另有每年四季衣裳共八套、四時八節都有孝敬。學裏所用墨紙硯皆是另算,還有兩個小廝灑掃,一個婆子燒水給先生做飯。可近幾年落到先生手裏的,不但衣裳節禮俱無,束脩也不足數。學裏所用各項花費一概被蠲免,使喚的人也都被遣散。」
「還有,我聽說國公府祭田和功臣田的收益,每年的三分之二要分給族人。往年每家可得二十兩,孤寡病弱的能翻一倍。可近幾年,不過是常跟國公府走動的還能得幾兩,其他人家一厘也落不着!」
宣惠轉頭看向韓夫人,咄咄逼人地問道:「因着這些變故,族裏眾人早已怨聲載道。多少人家盡指望着這些銀子供孩子讀書,給女兒置辦嫁妝。如今少了這麼多,敢問伯母,是何緣故?」
韓夫人方才見三老爺那番舉動,已是嚇得肝膽俱裂。宣惠的這番問話,她一句也沒聽見,只愣愣地看着她。
女眷里有人大着膽子說道:「公主這事說得不錯,只是該問國公夫人,哪有問四伯母的道理?」
宣惠笑道:「我婆婆搬進國公府十幾年,卻也同我一樣,國公府的對牌是紅是綠,是大是小,庫房鑰匙是圓是扁,一概不知。這位嫂子,你怕是誤會了,這些年在國公府打理產業、主持中饋的,從來都是四伯母,我婆婆從未插手過問過!」
此話一出,不啻於在人群里扔了一枚爆竹,霎時間正堂內議論紛紛。
「各位尊親若是不信,只管想想,國公府負責跟外頭賬房來往的陳管事自小是誰的小廝!自打國公爺承襲爵位,世子爺長大成人,兩父子可有閒暇顧及國公府的庶務?又何來剋扣銀錢之說?若沒有他們在外頭捨命勞碌,今時今日的成國公府可還能在金陵立得住?憑誰?難道就憑只知吃喝玩樂的四伯父和十一弟?」
「哐當」一聲,太夫人將自己手邊的茶盞狠狠地扔在地上,指着宣惠怒道:「你,你血口噴人!國公府做什麼要貪圖這點銀錢?」
宣惠笑道:「所以,太夫人您是默認了中饋是由您這頭的人打理的咯?與其這樣乾巴巴地指責我,不如找伯母問問清楚。您做甩手掌柜已久,這裏頭的彎彎繞繞,怕跟我婆婆一樣,都不甚清楚呢!」
太夫人猶疑地看着宣惠,又轉頭看了看韓夫人。見她臉色灰敗,不由大怒道:「你是不是豬油蒙了心!國公府這樣大的家業還不夠你使?做什麼要壞祖宗手裏的規矩?」
韓夫人撲到太夫人腳邊跪下,哭求道:「婆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咱們快些回去,兒媳到您那裏跟您把事情說清楚……」
太夫人沒想到自己精心安排了今天的局,卻這麼輕易就被破掉了。她一面示意丫鬟去拿自己的龍頭拐杖,一面嫌棄地罵韓夫人:「去給我滾到祠堂里跪着去!對着老國公爺還有沐兒他爹,想想你都對得起誰!」
裴沐使勁給王妙貞使眼色,叫她過去把母親扶起來。王妙貞卻捧着心口,一副立馬就要吐出來的樣子。她原本也想上前給婆婆賣個好,再幫着說兩句,沒曾想韓夫人竟然就這樣輕易地承認了。
眼見着韓夫人是犯了眾怒,王妙貞便不想再往前湊,準備尋機離開。
太夫人接過丫鬟遞來的拐杖,起身正要離開,覺得不解氣,又狠狠地在韓夫人身上打了幾下,罵道:「趕緊給我滾到祠堂去!沒有跪夠一個月,不許出來!」
裴敏中朗聲道:「祖母請留步!伯母不宜去祠堂!」
太夫人怒道:「小兔崽子,你和你媳婦今日逞了威風,怎麼,連我責罰兒媳婦也要插手?你給我記住,只要我在一天,國公府就不都是你說了算!」
裴敏中恭敬地行了個禮,然後說道:「並非如此。孫兒是怕伯母去了祠堂,玷辱了裴氏先祖!」
韓夫人聽見這話,最後的那絲希望也已破滅。她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含淚看了眼不明就裏的兒子,渾身癱軟在地上。
裴沐見母親如此,心痛不已。他怒目看向裴敏中,罵道:「裴敏中,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我母親再如何,也是朝廷封誥的品秩夫人!不是你隨意羞辱的!」
裴敏中沒有理會他,回身對外面令道:「帶上來吧!」
旋即,兩個護衛押送着一個帶着手鐐腳銬的人走了進來。
那人衣飾還算整潔,一身灰布棉袍掛在身上,顯得有些寬大。許是多年未見日光,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白皙,白里透着青色,脖子上的血管都隱約可見。他的眼睛眯着,似是很不習慣在這樣的亮光下看人。
幾息之後,突然有人驚訝地叫道:「他,他,他跟十一郎好像!」
那人慌忙低下頭,狼狽地舉手擋住臉。
裴沐大踏步上前,一掌拍落那人的手,揪着他的束,迫使他抬起頭來。
兩人四目相對,俱是愣在了當場。
裴沐看着眼前這張熟悉的臉,腦袋裏嗡嗡作響,霎時間轉過無數個念頭。「你,你是誰?你姓韓嗎?你是舅舅嗎?」
那人的目光貪婪地在裴沐臉上打轉,他沒有回答裴沐的問題,眼淚卻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