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人很多,又有幾個能真正把每一步都走得堅如磐石?
但看黑背老六。
長沙胡兒嶺,去往雲南方向的山路上,一行三十幾個人正押着一輛牛車走。火把星星點點,不明不暗。
天上下着大雪,長沙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下過那麼大的雪了,整條路都被齊靴的雪覆蓋了,天上的雪好像抖棉花一樣飄下來。按這樣的下法,明天雪肯定就到膝蓋了。
牛車上隱隱約約能看到很多女人,押車的三十幾個人都是農民打扮,但是能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帶着傢伙,不是刀就是槍。領頭的是老啟,這是長沙人販子裏比較得力的幾個走客之一。他一個人坐在牛車的車架上,一邊看着後面的女人,一邊琢磨事情。
他的老表胡拔剛剛跟他進這一行,走在他邊上,第一次走這樣的車,很是好奇,一路不停地問。老啟也想教他一些東西,因為他總感覺形勢不對——這國家要變天還是怎麼的?打仗他經歷得多了,但是這情況還真是不太對。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做太多事情,找個婆娘天天待在被窩裏是最安全的。
所以老啟想讓他老表多學一點,之後能替他走客,畢竟是自己人,好控制而且好說話。不過,這一行最近也不是很好做了。想到這裏他就生氣,以前走一批,賣了四五個女人就能好吃好喝大半年。現在女人都他媽學聰明了,太漂亮的他們也不敢賣了,萬一被哪個大帥看中了,得寵了,他們這些人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如今他們這一車,都是欠了利滾利的笨女人,都是老太婆了。要不是現在有洋人的線,這些婆娘還真不知道誰要了。
「這些個女人值多少錢?」胡拔邊走邊問,「都又老又丑,瀉火的時候還行,真要出來接客,乾巴巴的,誰他媽會選這種貨。就算是窮鄉僻壤,現在也見不得這種貨色啊。」
「誰說要去當雞啊,你見過把雞賣去當雞的嗎?雞這種東西,第一次最貴,後來賣一次賠一次,誰做這種賠本買賣。有錢都去鄉下收小姑娘了,兵荒馬亂,也不見得貴多少。」老啟抽了幾口煙,他發黃的牙齒也沒剩下幾顆了。他摳了摳牙縫,想不出今兒晚上吃的是什麼,不由得抽了牛一鞭子。
「那我們送她們去哪兒啊?」胡拔問。
「去南洋當豬仔,就是做苦工去。別看她們伺候男人不行了,做活兒還能頂三十多年呢。」
「這些女人以前賺錢,分開腿就行了,這要做苦力行不行啊?」
「到了那裏,不行也得行。」老啟咳嗽了幾聲,吐出一口濃痰。邊上幾個跟車的都看着他,以為他要發話。這邊跟車的人都是越南來的,一趟車也不少押錢,就是語言不太通,有點難使喚。他擺手讓他們繼續走。
前面的山路愈加崎嶇,一路到了海邊,那邊有小船直接把人拉到海上的大船上,就算完事。從這裏到海邊,怎麼都還得走十多天,想起來他就覺得膩煩。
他又抽了幾口,把煙拍了,嘆了口氣,忽然想到胡拔還沒娶媳婦,就道:「對了,你要不先挑一個瀉瀉火?雖然老了點,不過要挑還是能挑出幾個的。天也黑了,看不清楚。」
「老闆不會說?」胡拔來了勁道。
「你別弄死她們就行了。別像以前那個二傻一樣,把貨給掐死了,那老闆當然不能放過他。這些人給男人玩慣了,糙得很,你不用點勁兒,她們還覺得不得勁呢。」說完老啟就笑,胡拔看了看後面一車的女人,也笑了起來。
白姨在車裏,把所有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她嘆了口氣,這樣的污言穢語她聽了很多了,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了。但她沒有想到,在樓里聽着她能無所謂,但在這牛車上被這些人說,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有幾個女的聽着就哭了起來,老啟拍了拍車壁,大聲罵道:「哭什麼哭,早幹嗎去了?別他媽把鬼給我招來。你們給我聽着,走到這一步,你們誰都怨不了,就怨你們命不好。我說個理給你們聽:上了鬼佬的船,不想受苦的,從海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好過在南洋做奴,那比豬還不如。」
他這麼一嚇,哭聲就更多了。大雪中,這一行人真的就像荒野幽魂一樣。
白姨聽着,心中也難過起來。她在角落裏縮着身子發抖,也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嚇的。
她知道這車裏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但是她到這個地步,真還是她自找的。走第一步的時候,她也不願意,可這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就似乎像着了魔一樣。其實有幾次,真的有好人家喜歡上了她,不嫌棄她的出身,要贖她出來,她還挑別人,挑三揀四,做夢要找個狀元贖身,飛上枝頭變鳳凰。
自己欠白眼狼那麼多錢,到了這個地步,也算是早就料到了。不知道到了南洋,還有什麼樣的苦在等着她,也許真的應該中途死了,一了百了。
這一次是真的絕望了,和以往的那些困境不同。在那些困境裏,她會急會慌會罵娘,是因為她知道還有轉機。但這一次,她從外冷到了心裏,除了後悔,就是死心了。
白姨正絕望着,忽然聽到前頭的越南人起了幾聲呼嘯。所有人都警覺起來,就聽到老啟罵道:「怎麼回事?還沒出省呢,就給我起事兒。」
老啟罵完就掏了槍。他本來心裏就不爽,現在倒要看看是誰在觸他的霉頭。老啟剛跳下牛車往前走了幾步,就看到在前面火把的光圈下,走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手裏提了一把刀。
老啟看着那個人熟悉的樣子,頭皮就麻了起來,心說糟糕了,怎麼是這個瘟神?剛想說話,邊上的胡拔就自作主張地對那些越南人喊道:「宰了這要飯的!」
老啟腦子嗡的一聲,心說完了。
白姨聽着車前面的動靜,槍聲、刀聲瞬間響成一片,嚇得她捂住了耳朵。可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就什麼都聽不到了,四周只剩下車裏屏住呼吸的所有女人的心跳聲和雪落地的聲音。
接着,她聽到了人在雪地中一步一步的腳步聲,她看到老六舉着火把走到了車邊,一刀砍斷了車上的鎖,探頭進來。
冷風吹進車裏,所有人的身上都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老六把火把伸到車裏照了照,就看到了白姨,全是雪花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在呢?」
白姨點了點頭。老六提刀入鞘,把滿是污泥的漆黑的手伸了過去:「回家。」
白姨點了點頭。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被牽出了車子,一下地她才發現,自己的鞋完全不能在雪地里走,一碰雪就濕了。
她正想咬牙走幾步,忽然發現自己身子一輕,就已經到了老六的背上。
天上下着鵝毛大雪,老六的脊背透出滾燙的溫度。他一步一步地在雪中前進,背上的女人忽然緊緊地摟住了他,把頭貼在了他的後頸上。老六沒有猶豫,沒有停步,他還是繼續走着,每一步都像磐石一樣。
天地間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