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一種神仙,就是所謂能『長生不老,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煉製金丹』的神仙。這種神仙,我以為世間絕對沒有。誰敢說自己是這種神仙,必然是包藏禍心,要麼為了斂財沽名,要麼為了聚眾鬧事,挑撥人心」
蕭庭斬釘截鐵道:「這種人絕不是神仙,而是亂天下的妖人,我要是當官,遇到這等妖人,定然要狠狠處置!」
孫思邈沒有表態,而是笑道:「哦?那照修齊這麼說,佛祖也是假的嘍?也是妖人?玄奘大師若是聽到,恐怕要找上門來,和你辯個三天三夜。大師那張嘴,口吐蓮花啊。」
用玄奘嚇唬我?蕭庭連忙比劃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合十禮,假裝被嚇到,恭恭敬敬的說:「當年玄奘大師在那爛陀寺,與十八國僧俗舌辯十八日,辯的五千僧俗啞口無言。這份佛學修為只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小子欽佩的很。但佛家也有言,見性便是見佛,佛在心中,只要悟了,人人皆是佛。所以依小子看來,剛才說的第一種神仙,不在世上,但在人心中。尤其是在大災之年,人人都希望有神佛來打救自己,我之所以被村民稱為神仙,只是因為村民想要一個神仙。」
「佛在心中,人人都是佛。」孫思邈笑了,「看來修齊有慧根啊。」
「慧根我是不要的,只要命根。我貪酒**,無肉不歡,可不想去當和尚。」蕭庭撓撓頭,苦笑道:「其實當這個小神仙,完全是趕鴨子上架,為了穩定臥牛村人心,小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神仙,神仙哪有那麼好當的?」
「哦?這麼說,修齊不想當神仙?」
孫思邈眼神一閃,笑呵呵的說:「世人都道神仙好,神仙高高在上,受人敬仰,享受香火,別人打破了頭都當不得,你年紀輕輕的卻好像很怕當神仙的樣子,這是為何?老夫倒是很好奇。」
「嘿嘿,一步神仙,一步巫人,今日受供奉,明日說不定就上法場。小子說句直話,這大唐也就您敢稱為神仙,其他人,誰當神仙都是找不痛快。至於當神仙到底是什麼滋味,您老比我清楚,恐怕不是看起來那麼風光吧。您說呢?」
蕭庭乾脆把話說明了,和孫思邈這種已經活透了活成了人精的人說話,沒必要去耍花腔,也騙不了他,不如用最真誠的態度,反而能博得對方的認同和好感。
孫思邈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一老一少都從對方的笑容中看到了一抹精明和無奈。
孫思邈扶着鬍鬚,頗有感觸:「修齊看的明白,看得透啊。虛名害死人,老夫年輕時候,只想濟世活人罷了,就像你說的,這個『神仙』,是被人架上去的,可架上去之後便下不來嘍。以往為了這『神仙』的名頭,老夫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暗中遭了多少次暗算。老夫不是個精明人,是用年紀活活把那些對手都熬死了啊。好在老夫算是熬出頭了,一大把年紀了,陛下念舊情,對我頗多照拂。可這個道理,老夫也是用了三十年才明白,修齊年紀輕輕的就能看透,實在是有大智慧之人。
依照老夫看,你不是神仙,一聲『高人』還是當得得。不枉費裴郎叫你一聲『高士』。難得,難得。哎,若是當年羅藝能知道凡事退一步,也不至於……」
羅藝?羅藝咋了?莫非老頭子和羅藝還有什麼關係,那可是板上釘釘的反賊,孫思邈可以砸大庭廣眾下談羅藝發感概,蕭庭哪敢接這個話茬,嘿嘿一笑不做聲,孫思邈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了,呵呵一笑,擺擺手:「扯遠了,適才修齊說兩種神仙,第一種是心中之神,第二種呢?」
「第二種神仙,說到底也是人,但這種人掌握了一些平常人不知道的規律和知識。恩,這麼說吧,這種神仙,說白了就是懂得天道的人。而什麼是天道呢?就是自然規律嘛。譬如春日萬物生長,夏天烈日炎炎,活人要吃飯睡覺,死人沒有氣息,這都是天道。」
「照修齊這麼說,那些田舍翁也是神仙嘍?」
「不不不,我說了,是平常人不知道的規律。比方說這次地龍過境,額……這個我師父告訴我,『地龍過境』也叫做『地震』。一般人不懂,見大地山川震動,就會聯想到神魔之事,但我師父他見過、學過、經歷過,知道這只是天地的一種正常的變動,知道第一次地震之後,還會有餘震,知道怎麼應付地震。還有您看見的口罩、神仙湯、神仙灰、起死回生的吐納術這些東西,只不過是常人不知道的知識,說穿了都很簡單。而一般人不理解,在他們眼裏很神秘,以為是仙術,所以在他們的眼裏,我就成了小神仙。
其實呢,我也就是肉體凡胎,生病了一樣得吃藥,大片刀子砍頭上朝陽要流血。這第二種神仙,講的其實是人,有才能的人!」
「修齊這般說法,倒是新奇的很。知天道,明自然,便是神仙,恩,有道理,也有見識。」孫思邈撫須點頭。
「這第二種神仙,在大唐之內就有好幾人,比如玄奘大師廣傳佛學,普度眾生,是神仙;李太史觀星象,知晴雨命數,也是神仙。但在我眼中,大唐有一人,數十年來活人無數,不辭辛勞救窮苦百姓於病痛,可謂是真正的萬家生佛,大唐第一神仙!」
蕭庭站起來,整理整理衣衫,對着孫思邈一躬到底:「老神仙受小子一拜。」
孫思邈一愣,隨即指着蕭庭哈哈大笑:「你這小子,說來說去,卻來拍老夫的馬屁。罷了罷了,這馬屁也算是誠懇,老夫收下了。」
「嘿嘿,其實也不白拍,修齊想問一句,老神仙你把我叫來,恐怕不是光和我討論這些神鬼之事的吧?」蕭庭倚小賣小問。
孫思邈道:「適才不是說了嘛,羅藝當年若是有你這般知進退,也不會落到首級懸於城門的下場。」
蕭庭臉上表情不變,心裏卻是咯噔一下,老頭子剛才果然是在試自己。要是自己恬不知恥的大吹大擂,冒充真神仙,恐怕要倒大霉。裴行儉可是帶着兵來的,他來救災,代表的是朝廷,要是這時候有人不知死活跳出來冒充神仙蠱惑人心,裴行儉肯定不會手軟。
孫思邈把自己叫過來說這番話,是為了給自己提個醒,是關照,蕭庭正準備道謝,孫思邈揮了揮手,示意蕭庭先聽他說。
老頭子坐在田埂上,指着面前一大片震後有些開裂的稻田,有些感慨道:「老夫活了七十多,經歷兩朝三帝,見了太多戰亂饑荒,無數的百姓死於非命,餓殍千里,易子而食,不是開玩笑,那是老夫親眼看見的啊!
修齊你適才說老夫是大唐第一神仙,其實錯了。老夫的醫術再強,又能救得了幾個人?百個,千個,怕是一輩子救得人加在一起也不足三千人吧?和整個天下相比,這個數字太小太小,微不足道。
在老夫看來,太宗才是大唐第一神仙,什麼秦皇漢武,都遠遠不及太宗。自從太宗當政之後,納諫愛民輕徭役,老夫親眼所見,大唐國勢一日強過一日,百姓的日子也是一天過的比一天好,吏治清明,百姓安居,萬國來朝。這是上古時候都沒有的盛世啊!
老頭子說着說着有點激動,「老夫與前隋同年而生,大隋也強盛過,但老夫從不說自己是隋人,在老夫心中,老夫是大唐人!老夫喜歡這個大唐,愛這個大唐,不希望有人亂了大唐,更不希望一些本該為大唐建功立業的俊才,過早的隕落。所以才會和你說這番話。這一番苦心,當年羅藝不懂,還望修齊你能明白。」
沒想到孫思邈還是唐太宗的死粉,蕭庭知道老頭子這番話是掏了心窩子的,他收起笑容,正色道:「修齊懂老神仙的用心。以您的年紀和地位,完全可以不必想這麼多。說句砍頭的話,就算天下大亂換了皇帝,您憑着一手救人神技,依舊能過神仙一樣的日子,可您卻能冒着感染瘟疫的風險來救人,能不厭其煩甚至冒着風險的和我說這些話,小子自然明白,這是一片仁心和善心。這份仁心善心,比您的醫術更值得佩服,這不是馬屁,也是小子掏心窩子的話。我也希望百姓萬年,大唐萬年,陛下萬年。」
坐在田埂上,迎面吹來的風帶着稻子的清香,蕭庭也覺得,這個時代如果能延續一萬年,十萬年該有多好。
「修齊能這麼看,老夫就放心了。」
孫思邈拍拍蕭庭的肩膀:「你這次救災有功,又獻了呼吸吐納術、石灰水等等秘術,還有那石膏法若是真的有效果,更是一樁軍功,衝着這些,陛下必然會賞。老夫原本擔心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大災本是禍事,修齊你因此卻有了一樁造化,這是好事,若是你因此而狂妄自大,只怕又離着災禍也不遠了。現在看來,是老夫多慮了。」
「呵呵,應該的應該的,談不上獻……」蕭庭說道一半,忽然停住了,眼睛放光:「老神仙你說什麼,陛下會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