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琰,字惠平。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禮記》曰,女子待嫁,笄而字。
意指女子成年許婚才能起字,「笄而字」中的字為「起字之意,又指婚嫁待聘。
故而,才有「待字閨中」這個詞。
不過這個含義從姜朝第一任女性帝王登極,新一任儲君行完成年禮又有了其他意思。
「取了也無人會喊,時日一長,怕是除了史書,無人會記得這個字。」
成年禮程序繁瑣非常,饒是姜琰體質不同於常人,從天色微亮就被挖起來準備一直忙到月上中天,她也有些疲倦。不過,再累她也沒有抱怨一句,今日典禮更是丁點兒不錯。
姜琰很清楚,從今日之後,母親會慢慢隱退。
等她真正能獨當一面,壓得住滿朝文武,再禪位讓權。
從協助帝王的儲君再到真正掌權的帝王,二者的意義和責任截然不同。
姜琰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肩上擔負的重任,早已將其視為生命的一部分。
「但臣見殿下神色微喜,明顯是喜歡的。」
殿內除了姜琰還有個年紀微長些的青年,青年身上還穿着未換的朝服,相貌略顯羸弱。
姜琰笑道,「自然喜歡,聽聞這個字可是母親準備許久,猶豫許久才挑的。」
滿朝上下誰不知道陛下是個取名苦手?
早些年,一些不知情的臣子想給族中小輩圖個恩寵,厚顏讓陛下給後輩賜字……結果……
次次都是車禍現場。
不論旁人給擬定多少個待選目標,陛下總能選中最難聽的一個。
_(:3)∠)_
「惠平」這個字也是普普通通,但寓意很淳樸直白,念着也不難聽,想來陛下是真的用心了。
姜琰無聊地用手指卷着青年朝服袖子。
「前幾日……太傅找孤說了你的事情,你不想聽聽他怎麼看待你的?」
青年眉頭一挑,詫異道,「太傅……知道了?」
這事情他連家裏父母都瞞得嚴嚴實實,父親和母親也一直以為自己與儲君殿下接近是因為深受重用,前幾日還不停在他耳邊念叨婚配的事情,不過都被青年找了藉口打發乾淨了。
母親還好說,父親卻是亂世走來的老狐狸。
青年一直為自己瞞過父親豐真而有些小小的得意,沒想到仍是有人發現。
這個人還是殿下的授業恩師。
青年根據這些年發現的蛛絲馬跡,還知道了對方另一重身份。
「知道了,很反對……孤那時候說的話也有些重,怕是傷了他的心……」
青年道,「關心則亂,太傅這也是內心殿下。」
姜琰淡漠道,「的確如此,不過太傅有些話還是對的。豐攸,你當真是心甘情願?」
口中這麼問,腦中卻浮現自己與太傅衛慈的對話,【殿下可知選了豐攸是個什麼結果?豐攸之姿,未來必是朝中重臣,他怎麼肯……他年少輕狂便擅自許諾,未來反悔又該如何?】
【太傅多心了,孤是未來的天下之主,難道還要受一個男人掣肘?兩情相悅便夠了,豐攸還要奢想什麼?有朝一日,他要是真變心了,孤會秘密賞他一死。皇家秘辛,帝王尊嚴,不容半點玷污。唯有死人才是守口如瓶的。孤能讓他平步青雲,也能他萬劫不復,生死榮辱在孤的手中,他想犯上作亂還得看孤允不允。】姜琰行事自負,但有些事情上她比母親更冷靜。
衛慈愣了一會兒,問道,【他甘心麼?】
姜琰狐疑道,【為何不甘心?人後,他是皇帝的男人,人前是豐家二郎,權傾朝野、深受帝心的重臣。有舍有得,得了這一切,他也要捨棄一些東西。例如宗族傳承,正常婚姻……再不濟,孤未來再給他生個男嗣,偷偷抱回去襲宗好了。如今的朝堂,容不下那麼多任性。】
如果說母親姜芃姬是礙於局勢考慮而不給衛慈正名,姜琰就是根本沒想過給豐攸名分。
不是豐攸也能是別人,她又不是非這麼一個人不可?
她與豐攸定情,與其說是互相心悅,倒不如說豐攸是她最熟悉的同齡男性。
不討厭,互相熟悉,她也有自信能掌控豐攸的一切而不玩脫。
對於滿心只有政事的姜琰而言,豐攸只是最省力最省心的選擇。
國家、朝堂、百姓才是她應該關心的,男人不過是她誕下繼承人的必要條件。
如果不是豐攸主動戳破這層窗戶紙,姜琰也打算讓人私下去尋合適的目標。
要是選擇這麼做,多半是用完之後就殺了。
姜琰需要一個能讓她懷孕、生下優質子嗣的種子,而非替她打理後宅的男人,更不需要隱患。只是豐攸是朝中重臣豐真之子,自身也是天驕之一,用了不能殺,那就只能留着再用。
【豐攸也答應了?】
姜琰道,【他主動跟孤提的,孤覺得這人很識趣,還是孤自小的伴讀,知根知底用着也好。反正總要延續子嗣,何不找個順眼、識趣又能幫得上忙的?至少,孤與他不用磨合了解。】
衛慈嘆道,【豐攸揣摩人心的本事與他父親相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是摸透了姜琰的想法,主動退讓犧牲,換取好感。
【孤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豐攸很識相,不用多費心思。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太多了,難得有個人願意在孤跟前坦誠一切,這種感覺蠻新鮮的。】姜琰淡淡道,【太傅也不用擔心孤會吃虧。豐攸將孤的心思揣摩得再清楚,那也是孤允許讓他看到的,他翻不出手掌心。】
面對姜琰的詢問,青年豐攸笑着握着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
「伴殿下左右,這是臣此生執念。如今終於成真,臣為何言悔?」
他所受的教育就是為眼前這人付出一切,豐攸也是這麼做的。
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除了自己,無人能與她有更親近的接觸。
豐攸曾以為自己會是她的例外,直到姜琰透露物色「良種」的念頭,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有衛慈這個前車之鑑,豐攸也知道自己斗膽喜歡儲君會面臨什麼風險。
在姜琰眼裏,「政事」永遠是大房,他就只能當個賢惠能幹的二房。
想上位?
熬個二十幾年,熬到她禪位才有機會。
縱使機會渺茫,但好歹還有機會不是?
姜琰道,「那你便記住你今日的話,否則的話——你會知道,孤與母親究竟何處不同。」
母親不會殺衛慈,可她會殺豐攸。
豐攸恭敬道,「臣謹記。」
姜琰將今日堆積的政務處理大半,這才讓人置備熱水沐浴洗漱。
回來對着豐攸道,「夜深了,安置吧。」
豐攸眼底泛過一絲錯愕。
姜琰見他這個反應,似有些惱怒地強調。
「今日之後,孤已成年,何事做不得?」
睡個把男人而已,她作為帝國儲君還不能幹了?
豐攸「……」
豐攸作為儲君姜琰最信任的人,在此間宮殿也有自己就寢的地方。
不過今日有所不同,他睡的地方不是平日住的偏殿而是主殿正院,儲君的床榻。
第二日,姜琰特地讓人準備了紅棗銀耳湯當早膳。
她最討厭甜膩的食物,紅棗也在她的黑名單待了許久。
突然聽到殿下想喝紅棗銀耳湯,後廚有些懵。
「紅棗,補血。」
服侍的女官這才想起來自家殿下月事剛過去兩三日。
不過——
殿下月事血量一向很小,一般來一兩日就走,到不了需要喝討厭紅棗補血的程度吧?
「突然想嘗嘗味道罷了,你沒事想這麼多作甚?」
不同於姜琰對紅棗的深惡痛絕,豐攸卻是極其喜歡這東西的。
昨日嘗着,似乎連他口中也有紅棗的味道。
姜琰突然就不是很討厭了,早上起來反而有些想嘗嘗,這才讓人端來紅棗銀耳湯的。
味道不及昨日嘗到的滋味濃——喝光一碗紅棗銀耳湯,姜琰腦中飄過這麼個念頭。
成人禮之後,姜琰本就忙碌的日子越發緊張。
名義上仍是儲君,但處理的政務卻與帝王沒什麼不同,母親指點她的頻率也高了起來。
「母親的身體越發虛了。」
姜琰看着從小仰慕到大的母親也有虛弱病痛的時候,心情是說不出的複雜。
豐攸低聲道,「據聞……陛下兩月之前便私下命人趕製新的龍袍,身材大小與殿下一致。」
禪讓的事情從姜琰成人那日便有風聲了,這是陛下試探眾臣的信號。
如今連龍袍都開始製作,明顯禪讓這事兒也快臨近。
姜琰道,「母親欲禪位,這事兒群臣都知道,但能否禪位成功……此事怕不會如母親的願。」
她早有預料,母親會在禪位之前來一次大動作,替她肅清登極前最後的障礙,但從未想到會是這麼大的「動作」。一日之間,姜琰三個血親亡了兩個,另一個也是半死不活。
當她聽到太傅被亂臣逼迫,自盡殿前,整個人如墜冰窖,無盡的寒意從腳底直衝大腦。
「衛——琮!!!」
這兩個字仿佛從後槽牙擠出來的。
豐攸看到她雙眸迸出的濃烈殺意。
「殿下,陛下宣召。」
豐攸垂首,沒有直視姜琰的臉。
他也知道,此時的姜琰怕是不想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的。
姜琰袖中的手緊攥成拳,如木人一樣身姿僵硬地踏入殿內,一群重臣在龍塌前跪了一地。
陛下臉色蒼白疲累。
她命亓官讓為輔政大臣,宣讀早就準備好的聖旨。
聖旨一封接着一封,不僅有禪位的、命姜琰登極的,還有對亂臣賊子的處置,包括衛琮。
姜琰看着龍塌上的母親,酸澀的眼睛擠不出半滴淚水。
母親算準了每一步棋子,準備了齊全的聖旨,唯獨對衛琮的處置是口傳的。
為何?
因為她根本沒想過衛琮會牽扯進來,更沒想過衛慈會死。
從來無往不利的母親,卻在最後一局輸得狼狽,真正的滿盤皆輸。
衛琮被罰守皇陵十二年,不滿期限不得離開半步。
十二年的期限,足夠衛琮想通,也足夠姜琰放下對他的殺意。
「母親不久人世,此時連女兒都要算計一次嗎?」
她就是想殺衛琮怎麼樣了?
眼前的人一旦龍馭賓天成了先帝,這世上還有誰能阻攔她想殺一個人?
母親卻道,「真殺了,懊悔的是你。」
姜琰道,「可他害死了孤兩個親人!」
母親苦笑道,「並非他一人之錯,我與你父親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與你,同樣虧待許多。」
這還是姜琰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我」以及「你父親」這樣的詞彙。
聽到這兩個詞的瞬間,淚水似崩潰一般從眼眶流出。
「當真虧待,你倒是給孤活下來啊!」
只是,油盡燈枯的人如何還能活?
朝陽即將升起之前,喪鐘響起,姜琰在眾臣的擁躉下,成了名正言順的帝王。
「母親沒有等到這一日的朝陽升起,同樣也沒等到禪位與那人游遍天下的機會。」
姜琰忍着萬千情緒,一邊辦理母親的喪事一邊命人暗中處理衛慈的喪儀,至於衛琮——她現在連這兩個字都不想聽到——她對衛琮的羨慕嫉妒以及說不出的恨意,知曉的人不多。
一場鬧劇,帶走了兩個知情者。
僅剩的一個陪着她走過這段最難熬的歲月。
直到承載母親遺體的棺槨進入帝陵,這一切才塵埃落定。
外人以為棺槨內只有母親的屍首,殊不知姜琰還放了另一具。
如果有人在此時掘了衛慈的墳墓,便會發現棺內的屍首不翼而飛,僅剩一套朝服。
「看到了吧?」
姜琰離開帝陵,命人放下斷龍石之前,沒頭沒腦地對豐攸低語一句。
豐攸回答道,「臣看到了。」
「這就是多情的下場。」姜琰冷笑,「為帝者,何須這麼多無謂的累贅感情?」
豐攸看着帝陵主墓,心下幽幽一嘆。
儘管衛慈的前車之鑑能讓他少走彎路,但也增加了不少障礙。
本以為他能熬到陛下禪位,自己就能踢開「政事」上位。
如今看來,怕是希望渺茫。
父母的例子給陛下留下的心理陰影太深,不知此生能否釋懷。
十二年後。
陛下看着讀書至深夜的女兒,口中溢出一聲複雜萬千的輕嘆。
豐攸道,「陛下今日是去見了他?」
這麼多年,豐攸一直不敢踩雷,對衛琮的稱呼都是「他」。
陛下道,「見了,老大不小的人還孤身一人,跟以前一樣單純,這麼多年沒點長進……」
豐攸聽了一怔。
他對陛下何其熟悉,一聽便知道她提及衛琮的口氣與當年截然不同。
「朕讓他終生不得踏入京城一步,但念在太傅的舊情上,他的子嗣若有出息,也會給機會。」
豐攸聽着不說話。
陛下又道,「朕與他吵了一架,這輩子就這麼一次。說出自己想說的,心裏舒坦多了。」
她是嫉妒這個弟弟的,但又因為儲君身份,不得不學着克制自己的真實情緒。
時隔多年,再見這位血親,她卻發現自己曾經的嫉妒似乎有些可笑。
因為——
她嫉妒、羨慕、憎惡這個弟弟的同時,卻也深深愛着他,父母留給她的唯一的念想。
年少的她肯定不屑承認這點,但中年的她卻覺得沒什麼不可說的。
豐攸聽了這話不覺得意外。
陛下書房藏了幾幅畫,畫中有衛琮。
如果她真恨不得與整個弟弟此生不再相見,那幾幅畫還能留着礙她眼?
又十四年,姜琰禪位。
豐攸感慨道,「不容易,終於熬出頭了。」
姜琰在位時間比先帝長了幾年,退位之時也是身體康健,沒毛沒病。
朝中文武早已換了生面孔。
初下江南,聽聞此處隱居着一位聞名姜朝的畫師。
姜琰與豐攸遠遠看了一眼。
衛琮繼承了太傅的容顏和氣質,遠遠看去,恍若那人重生。
「陛下不過去?」
衛琮帶着妻子走遍山川大海,一直不知道暗中有他姐姐派來的人守着護着。
姜琰收回視線,淡漠轉身道,「不想見他。」
說了此生不再相見就是不見,她不會輕易毀諾。
她的確是釋然了,但卻不知道怎麼跟這個弟弟怎麼相處說話,想想還是不見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