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黨團活動時間,班排長等訓練骨幹,都集中在指導員辦公室開會;新兵們則在宿舍里自習,也就是背三大條令。
會議結束後,蒲英抱着一本書一疊報紙,和倪香等人一起告別指導員,準備回去開班會。
倪香邊走邊問蒲英:「今天的班會,你方便嗎?要不要,由我來主持?」
蒲英將懷裏的書報又夾緊了一些,沖她搖搖頭說:「不,還是我來。」
十幾名班長快走到樓道中段時,發現好些新兵圍在拐角樓梯口旁邊的宣傳欄櫥窗前——人頭攢動的,把走道都快給堵上了。
一名走在最前面的班長,拉住了剛剛擠出人群、正要去洗手的連隊文書,「哎,你又貼了什麼宣傳畫?什麼帥哥讓她們看得這麼來勁?」
「不是,是那個總部通報表彰的愛軍精武標兵名單。一百名中只有三名女軍人,一班長就是其中之一!」文書說着,還衝蒲英比了一下大拇指。
原來是這件事啊。
班長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她們手中就拿着本期的軍報,也剛剛在全軍政工網上學習了標兵們勤學苦練、崗位建功的事跡。
問話的班長,隨意地拍了拍站在外圍的一名女兵的肩膀:「好了,都回屋了。」
那名新兵卻把她的手甩了下去,頭也不回地說:「我要看我們班長的名字。」
蒲英認出來那正是自己手下的兵,馬上沉下臉,吼了一嗓子:「讓你們背條令,誰讓你們下樓開小差的?一班的,都給我滾回屋去!」
唰唰唰,幾道人影立刻從人堆里躥了出來,沒命地往樓上跑去——不用說,這幾個人就是一班的驚弓之鳥了。
其他班的新兵們一轉身,發現一大票班長就站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瞪着她們,也馬上做鳥獸散了。
幾名班長笑着回看蒲英:「還是你厲害!」
倪香也對她說:「我發現。你越來越像王班長了!」
蒲英苦笑着搖搖頭。
軍營是個大熔爐,這話真的沒錯。
蒲英這麼一個自由散漫又內向文靜的人,一旦當上了班長,也不由自主地模仿了王班長的作風。變得簡單粗暴起來。
其實,她被部隊改變的,又豈止是言行舉止?
榮譽、價值、責任,這些部隊政工幹部們整天強調和要求的東西,她在剛入伍時也很不以為然。但現在卻開始自覺地維護起來。
今天班會的主題是——響應總部號召,向英雄模範學習,爭當愛軍精武標兵。
蒲英剛把題目一說,女兵們就迫不及待地要求:「班長,你快給我們講講,你參加兩次大比武的經歷吧?班副跟我們說的,一點都不過癮。」
「比武有什麼好說的,不就是賽前集訓,參加比賽,比賽結束。成績出來,嗯還不錯,拿到名次了(liao)。」蒲英給了新兵們一篇流水賬。
「哎呀,班長,你這就不對了!」肖清晨不滿地說:「我們今天的班會,是要向愛軍精武標兵學習。可是,七大軍區加上二炮海軍空軍和武警部隊,這麼多單位幾百萬人,總共才評出一百名標兵,攤到咱們軍區就七個人。攤到咱們師,就你一個。我們好不容易身邊有個活標兵,你還不給我們現身說法,那我們怎麼能學得好呢?」
「什麼『活標本』『死標本』的!」蒲英不耐煩地說:「學習精武標兵當然需要。但是也有其他的學習方式嘛。這張軍報,我就放在班裏,你們有空就自己看看,上面每個人的經歷都介紹得清清楚楚。」
「班長,不是吧?您老人家要謙虛,也不能沒個邊啊!」
「好了。廢話少說。下面,進行下一項內容——學習路佳佳烈士,做熱愛人民、獻身使命的好戰士!」
看到班長的面容一下子變得格外嚴肅,女兵們有點不明所以,但也馬上收了聲,認真地聽起來。
蒲英展開本期的《飛龍報》,一字一句地念起了由譚方悅寫的一篇長篇通訊。
這篇通訊不愧是出自北大才女之手,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一位平凡善良,有缺點也有優點的女兵形象,通過譚方悅的文字描述,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新兵們面前。
從通訊中,她們知道了班長是烈士生前最好的朋友,同一趟列車拉到的軍營,經常一起玩耍嬉戲,也共同到雪域高原試訓。沒想到入伍不滿十二個月的路佳佳,卻不幸因公殉職,年僅十九歲。
女兵們聽到動情之處,很多人忍不住流下了難過的眼淚。雖然她們並不認識佳佳,但是從記者的文字和班長的悲傷中,也感受到了佳佳的善良與可愛。
一個曾經真實而鮮活的生命就這麼過早地消逝了,怎不讓人惋惜和心痛?
文章讀完了,蒲英將報紙輕輕合上。
倪香遞給她一包面巾,蒲英接過來,將眼角的淚花狠狠地擦去,這才拿起手邊的一本書,將封面沖向大家。
那正是《女兵日記》,終於由師部印刷社趕印出來了第一版。政治部將這畫冊下發到師里各分隊,特別是新兵連要求一個班一本,以配合本次學習活動。
「這是我的好朋友路佳佳畫的,你們看扉頁上還有她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從士兵證上摳下來的吧?把她照得太瘦小了。不過,那時候的她,在人群中總是那麼不顯眼,訓練上也老挨排長的罵。你們沒遇到我們當年的暴脾氣排長,算你們幸運!」
蒲英笑了笑,眾女兵想陪笑來着,但嘴角竟然有些發木,笑不出來。
「你們現在跑個三公里就很累了吧?她當初比你們還糟糕,甚至在跑五公里的時候還吐血了。你們看,這就是她畫的自己吐血三升的樣子……」蒲英翻開畫冊,指點並解釋了幾幅畫中的場景,然後將畫冊遞給女兵們傳閱。
「……佳佳剛下連的時候,就和我說想要考軍校,她準備得特別早,可惜……」
蒲英說着說着。就埋下了頭。
倪香伸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蒲英也回握了她一下,抬起頭抿着嘴角,並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然後。蒲英轉向新兵們,做出歡欣的樣子問:「說說看,你們到部隊,又是為了什麼?」
眾女兵一時無人回答。
蒲英又補充道:「隨便說,不用擔心我會像副班長那樣。把你們當兵的目的記下來。我先說我的吧,我當時就想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又能管吃管住的地方——這種地方除了監獄,也就是部隊了,你們說是吧?」
女兵們發出輕聲的鬨笑,氣氛稍微活躍了一點。
肖清晨馬上舉手要求發言:「我吧,就是覺得女孩子穿軍裝特別帥氣,而且軍營男子漢什麼的,超有愛的!」
蒲英嘴角微彎,笑了一下。然後問:「想過當兵要吃苦嗎?」
「想過。但我以為只是在新兵連要吃苦,以後下部隊了,吃苦的事應該只是男兵,女兵不會的……沒想到,女兵也會,犧牲。」肖清晨若有所思,笑容也慢慢收斂了。
「好吧,除了小肖這種想體驗不同於地方的軍營特色的人,還有沒有別的想法的人?我們班不是還有幾名大學生嗎?你們是怎麼想的?」
幾位二十出頭的大學生新兵,雖然年紀比蒲英大。但因為沒怎麼接觸社會,看上去也還是很年輕。
她們紛紛說,是家裏人說部隊現在特別歡迎大學生士兵,進來後很容易提干。不然也能轉士官。一名士官的工資,雖然和沿海發達城市不能比,但在內陸二三線的小城市,還是頗為可觀的,養家沒問題。
蒲英默默點頭。所以,她們是因為大學畢業了不好找工作。才來部隊曲線就業的。
「還有嗎?怎麼,難道你們都沒有想考軍校的嗎?」
「有啊,有啊!」這回答應的人特別多,而洪琳也是其中一員。
「嗯,大概你們都是聽說軍校比地方上考容易吧?我先給你們打個預防針啊!一直以來,部隊軍校收女兵很少,主要也就是通信衛生後勤等幾個專業。錄取的名額少,但是想考的女兵又特別多,而且女兵的基礎普遍不錯,所以競爭比男兵激烈多了。而且,現在軍校更主要是從地方高中生招生,甚至是以國防生為主,所以部隊考軍校,是越來越難了。很多人當兵,都是抱着考軍校的目的來的,但是每年能達成心愿的人,很少!」
蒲英見大家還將信將疑的,又說:「你們別以為自己有關係,就行!女兵背後大多有關係,大家都半斤八兩,所以啊,關係也有不好使的時候。那些考到軍區第一第二名的,就是沒有關係也能走。」
幾個想考軍校的女兵,特別是洪琳,若有所思地看着班長,但都不說話。
「好了,不危言聳聽了。我們回到正題,」蒲英接着說道:「嗯,每年入伍的人,也大多是這麼些理由了。你們有沒有發現,這些理由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女兵們想了想,沒敢說。
蒲英自己答道:「幾乎所有參軍入伍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是為了自己能怎樣怎樣,為了自己能得到什麼什麼,是吧?沒有人認真了解過我們的軍隊是一支什麼性質的部隊,對吧?也就是說,我們來當兵,都只是想着從部隊撈好處,從沒想過自己能為部隊做些什麼,對吧?」
女兵們埋下頭,都不吭聲。
「大概有人會說,我能來服兵役,就已經是做貢獻了。是的,我曾經也是這麼想的。我當初還覺得,就我這道德水平已經夠不錯了,至少比那些貪官奸商好多了吧?起碼還願意來部隊,盡義務吃苦頭。
但是,做事情的動機不正確,也會使表面正確的行為,向錯誤的方向轉化。
不信嗎?假如現在戰爭爆發,我敢打賭,部隊裏會馬上出現大批逃兵,戰場上還會出現反戈一擊的叛徒——而這些人很可能都是抱着功利之心來部隊的,雖然因為個人的奮鬥,他們還很可能是身居高位的人。
當然。我不是說,個人奮鬥不對,也不是說為自己打算的人,就一定會叛變。
我只是想提醒大家。當兵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職業,它是需要我們為之奉獻一切的職業。你做好這個準備了嗎?如果沒有,那你就永遠不是一名合格的兵。」
蒲英歇了口氣,又接了下去:「說到合格的兵,佳佳在很多人眼中都是個馬馬虎虎的兵。但是。就是這麼一個最沒有英雄氣概的人,偏偏做出了最英勇的事情。
如果她在最後關頭,稍稍自私一點,稍稍軟弱一點,她都不會爬回車上去救藏族小孩——而且事後也不會有人指責她,因為她當時已經身負重傷了。但是,她沒有那麼做!佳佳的偉大,就在這裏——關鍵時刻,她沒有忘記戰士的職責,她做到了無私忘我、勇於犧牲!
人都是貪生怕死的。能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人,永遠都值得我們尊重和紀念。
今天的班會主題是愛軍精武,但我還是希望大家向佳佳學習,不要向我學。因為我比她強的,只有身體上的天賦;而在靈魂上,她比我純粹。
也許大家都聽說過,去年特戰旅曾來新兵連挑女兵的事。那麼,你們知不知道,我也曾是被教官選中的人?」
女兵們都搖頭。
原來,蒲英自大比武后。就成了在軍區里都掛得上號的模範人物,各方面的報道也都刻意迴避了她當初的選擇。
來教導隊當班長,她也是披着功臣光環的軍訓骨幹,其他班長們也都比較佩服她。也並不清楚當初的事。
倪香雖然知道一點,但她對蒲英也是從下連後開始接觸的。和通信站的人一樣,她被蒲英一次次令人驚嘆的優秀表現折服,也只會維護這面紅旗,不可能去抹黑的。
所以,新兵們對班長這段不算光彩的歷史。完全不知情。
蒲英自嘲地笑了笑:「別看我那時候在教官的各項考驗面前都沒有退縮,那只是因為我比較爭強好勝。不是有句話,叫『人不中二枉少年』嗎?我那時候就很中二,自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什麼都行,尤其是認為自己在部隊是可以由着自己的意願,自由選擇兵種和發展方向的。所以,我驕狂地在教官就要宣佈名單時退出——真是狂得可以啊!」
肖清晨小心翼翼地說:「我不明白,教官們不是常說『以人為本』嗎?尊重士兵的意願,不對嗎?」
「大道理是沒錯。但是,尊重並不是隨意,軍人的天職是服從。我當年其實是用華麗的謊言,掩蓋了我內心不願意去特種部隊吃苦受累擔風險的心理。當軍隊選擇了我,需要我去做一件危險的事情時,我卻成了逃兵……」
倪香忍不住說:「班長,你也不能那麼說。我聽說,教官一直是允許隊員退出的。」
蒲英搖頭:「不!作為一名軍人,明知祖國的需要,我卻選擇了躲避,這是我終生的恥辱!我希望能有機會洗刷這個恥辱,像路佳佳那樣做一名合格的戰士。」
女兵們此時還不能完全理解蒲英的心情,也許有的還會覺得她是為了政治宣傳而故作姿態,但是她們也不得不為班長當眾自揭瘡疤的勇氣折服。
蒲英來到部隊後,已經受很多老兵的影響,在潛移默化中被改變了。
而她也將以自己的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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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人會不喜本章的這些大道理,但是寫解放軍卻不寫政治思想工作,那寫的就不是解放軍,而是世界上任何一支軍隊,比如日本蝗軍自謂隊和美國王師……那些帶槍沖入災區不是為了救人而是鎮壓暴亂的,那些面對核泄漏危險不敢上前的軍人,永遠不會是解放軍!】(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com)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