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眼是土龍、盲蛇一類必經的修煉過程。妖化人身,先仿其形貌,再逐漸完善身體功能。人有五感:眼、鼻、身、耳、口。分別對應視覺、嗅覺、觸覺、聽覺與味覺。
若缺其一,就得重新修煉,獲得這一方面的生理機能。這可以是個大機緣,也可變成災難,關鍵在於為她開眼的人。
開眼者就是妖化人身的一個藍本,許多渴望力量的妖甚至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尋找一位自己所需要的開眼者。開眼者沒有最強大的,只有最適合的,若是常在黑夜中掠食的妖,就會去尋狼妖、貓妖之類,它們雙眼如炬,能看清夜裏任何細微的變化。以此類推,開耳、開口、開身......都是極其重要的過程。每隻妖僅有這一次機會,傳說中的妖王小饅頭更是擁有第六感。
妖開妖眼獲利最大,人則無任何常處,哪只妖會傻到開人眼呢?白霜雪一本正經地咬着手指頭,面露艱難之色。
十六在塘邊小憩,如今快要入冬,池子已凝結薄冰,每到清晨,整片池塘都將被薄冰覆蓋,而到正午,陽光又將冰水驅散。這樣的日子裏,眾僧都喜歡窩在床榻,除了每日必誦的佛經,還有打掃砍柴的雜活,基本就成了林黛玉,一輪到打掃就會捂住心口,眉頭輕蹙,「哎喲,人家頭好暈,暈了,暈啦......」免不了一頓打。
一打就精神了。
有些人挨打慣了,屁股竟然比鋼鐵還硬,願意樂呵呵地受罰,撅着腚說:「來啊,你來啊,可勁兒地打。」
此時方丈走來,瞥了眼那脆弱的戒尺,他問身邊的阿玖:「哎,戒尺都這麼老了,怎不換一把啊?」
阿玖換了根狼牙棒。
眾僧便再也不懶惰了,勤勤懇懇地打掃着,清佛寺從未有過的潔淨。
連池塘也煥發生機,午後的暖光打在池塘中,水面波光粼粼,十六屈膝盤坐,仔細研讀着佛經。塘內錦鯉喜歡聚在阿陸身下,它們紋色各不相同,其中恰一尾九紋龍鯉,它游來十六身下的時候,其它魚兒竟都逃散了。
十六此時就會放下佛經,仔細一看,他的佛經竟然是空白的,他的修行也靠自己冥想。十六每次就會端一隻木盆到塘中,而這條九紋龍鯉就會乖乖游進裏頭。
不錯,這已不是十六第一次這麼做了。
從他十五歲的時候,這池子剛剛建好,幾位師兄下山買了些魚苗,誰也不知怎麼混入這一條九紋龍鯉。它出現的時候比其他錦鯉都大了一圈兒,平日都喜歡盤踞西南,也沒看見它吃食的時候。十六是餵養這池錦鯉的人,所以魚兒們一見他來,頓時蜂擁而至,後來這條九紋龍鯉也被阿陸吸引。而九紋龍鯉好似一個惡徒,所有靠近十六的魚兒都被它猛啄一頓,嚇得不敢與它在一起,於是十六每次靠近池塘的時候都會準備一隻木盆,將它單獨盛在盆裏頭。
每次它就會嘟起嘴巴,吹着泡泡,調皮時候還會擺尾,弄髒他的佛經,這樣十六低下頭撣去水漬的時候,它就可以看着這一副靜謐的眉目,有些時候它好像要窒息一樣。
有人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這並不對。
相反,魚可以記得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發生的事情。十六突發奇想,雖然錦鯉並非妖魔,但「十方世界」應能讀懂它的心意,何不趁此機會,聊聊它的心聲呢?
十六摸着九紋龍鯉的前額,忽見一葉小舟在汪洋大海中漂泊。
海水雖在流動,但不會有盡頭,這是黃泉冥海。任是上古諸神,人王獸帝,只要在這裏被流放三天三夜,那些海水就會將法力吸食乾淨,倒頭來也是廢人一個。黃泉冥海之頂是穹廬,穹廬由九萬九千道寒冰鎖鏈所封印,因此那麼空透,那麼清澈......蚩尤戰敗,就被流放到了這裏。
他已經漂了九天九夜,他都會在心裏一秒一秒地數,知道現在是黃昏,還有一夜就要接受審判了。
因為他太強大,兩位人皇不放心,要求十天十夜,將他靈蘊吸取乾淨。
他垂下手,在冥海中留下微不足道的漣漪......他手邊僅有一隻羌笛,十日來,他常常會吹奏一首自由婉轉的小曲兒,聲音飄過蒼茫無際的海面,久久迂迴。那是他最後落下的魂音。
忽有墨黑色的大魚呼嘯而出,激起千層浪,北冥有魚,其名鯤鵬,入水為魚,入空則叫鵬。也只有它能利用自身優勢來到黃泉冥海,這個折煞千萬仙魔之地。
——「是你在吹這首曲子嗎?」
蚩尤道:「不錯。」
——「我從未聽過這樣美妙的音律,若你走到我嘴中,我便載你飛離此地,如何?」
蚩尤道:「可惜你是想吃了我,雖然我已被吸食殆盡,但殘留的力量也足以讓你化鵬,可是如此?」
大鯤冷笑着,「你說得很對,我自小在北冥長大,幾千年啦,我從未看過其它的景色,我也想飛越整片天地,到達我祖先曾到達的地方,看看這世界所有不同的的景象。但化鵬是多麼困難的事,幾千年已經讓我很不好受啦,何況還有三千萬年。」
蚩尤道:「可那樣的世界,未必有你想像中的精彩。」
大鯤沉默了,它是頭顏色奇異的大鯤,除了渾身烏黑如油墨,額頭上還有點點斑白,正是九紋龍貌。「你快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它拍打着尾巴,激起巨大的海濤聲。
蚩尤說:「本來你為了看一眼這個世界,需花費數千萬年的修行,那一草一木都顯得美好,顯得尊貴,是你日夜期待的景象;而你如此心浮氣躁,就算化為鵬鳥俯瞰世界,也會因為厭倦不停奔轉,你會發現世界不過這么小,繼而失去一生奮鬥的目標。」
大鯤噴吐水汽,聲音雄渾而清亮,「你說的對,但我還是要吃了你。」
蚩尤吹響羌笛,可惜這已是最後一曲。
大鯤正要將他吞噬,忽然冥河涌動,冥河主人踏水而上,一個響指就將大鯤崩飛數里,它渾圓的肚皮裂開,鮮紅的血被冥海盡數吸收。大鯤痛得流淚,發出長長的嗚咽之聲。
冥河之神道:「你需知道北冥也有北冥的規矩,這裏你容不得你,就化作冥河的養料吧。」話應剛落,船上的蚩尤僅一揮掌,一股驚天地裂的力量就將冥河之神打得灰飛煙滅,沉入冥河。大鯤雙目緊閉,幾乎要沉入冥海,卻被巨大的力量提上水面,它感覺自己的傷口在飛速癒合,醒來又聽到那首熟悉的曲子。
大鯤驚嘆不已,「你明明還保留着如此強大的力量,不論是撕開穹廬的九千九百道封印,還是直接打穿冥海都不成問題,為什麼要甘願受死呢?」
蚩尤道:「你若多修三千萬年,就能明白其中道理。」
大鯤始終沒有明白他那句話的含義,但她記得追了九天九夜的曲子,為報救命之恩,她整夜伴着那座小舟,她問:「你什麼時候離開?」
「今夜。」
「那我只有今夜能聽見如此美妙的笛聲了。」她黯然失落。
「對啊,今夜之後,他們就會把我推去刑台,用數千萬斤的天斧劈下我的腦袋。」
「但你不打算反抗。」
蚩尤點了點頭,他還是十六的臉,卻是那麼地淒涼與無奈。他舉着那支略長於食指的羌笛,「曾經我也希望把這美妙的樂聲撥給天下,可到頭來,也只有你聽過這一曲。」
大鯤忽然感覺心跳加速,臉紅髮燙,直將大半個身子潛到水底去了。
「這支笛子我就送給你,待你化鵬那日,就將我的笛聲播撒進天空海洋吧。」
大鯤用嘴巴銜住笛子,她嘴巴是那麼巨大,而笛子卻如此小巧,不慎跌落海底,她一個猛子紮下去,奮力將笛子銜入嘴中。待她回到海面,卻只剩下一葉孤舟。
她失望地垂下了頭,她知道魚的記憶並不長,她也總是這麼健忘,所以她每天都會把這個故事講一百遍給自己聽,直到30億遍後,她終攜着笛子飛離冥海,化身為鵬。
當她驕傲地橫行在神州大陸,終於看見那一片被血染紅的樹林,聽說當年蚩尤被斬首,鮮血灑在鏈拷上,那些鐐銬被拋進山里,其上斑斑血跡染紅了樹木,就成了舉世聞名的「楓葉」。
盛怒之下,她以一人之力對抗人皇大軍,自然寡不敵眾。
三千萬年的修為化為泡影,上古巨妖僅留一縷神魄,它的一片魚鱗落入江河,經過百萬年的輪迴終於孵化成一尾九紋龍鯉。不幸被漁夫撈到,它掙扎躍進了魚苗桶中,就被眾師兄帶回寺里,看着十六的樣子,她記起了前世的種種。
幻境之中,一位身披黑袍的白髮女人抱着長笛,她只是對着十六微笑,:「我沒有忘記,但你卻已不是他了。」她的笑容又很苦澀,十六已經投胎轉世,不再是令天地神魔談之色變的魔神了,她甚至無法看見十六的幻影。因為她修為太低,甚至是沒有。
十六呢喃着:「你這個傻瓜,三千萬年只為了見我一面,值得嗎?」
九紋龍鯉從口出吐出一支笛子,抬頭對十六吹着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