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向父親秦老先生說完方才在正屋裏發生的一切,覺得整個人都象是虛脫了一般,無力中又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意,卻是頭也不敢抬,不敢正視父親的雙眼,就怕他會責怪自己。
大嫂無辜被逼自盡,其實都是他的過錯。若不是他對何氏一再縱容,又輕信了她,將家書交給她一人,又怎會鑄成大錯?如今回頭想想,他完全可以把信交給秦泰生,讓秦泰生跟着何氏回米脂去的。秦泰生從小與他一起長大,對秦家忠心耿耿,還有誰比他更可靠呢?他身邊又不缺人使喚,為什麼就非得留下秦泰生?
秦安猶自悔恨不已,秦老先生長嘆了一聲,問小兒子:「你想好了?不會後悔麼?」
秦安紅着眼圈搖頭:「兒子怎會後悔?兒子只後悔沒有早日認清何氏的性情為人,連累得大嫂喪命。將來見了大哥,我還不知道要如何向他交代呢!」
秦老先生淡淡地道:「你知錯能改,做到自己能做的一切,就不怕無法向你大哥交代。你大哥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即使對你有幾分遷怒埋怨,你好生向他賠罪就是了,難道還怕他與你反目不成?」
秦安露出了苦笑。他心裏清楚,若是他護着何氏,也許秦平是真的會跟他反目的。但如今他既然決心要處置何氏,並且做到了言出必行,秦平自然不會再怪罪他。可是,就算兄長不怪罪,也不代表他就能原諒自己。
秦老先生看着小兒子臉上的苦笑,心裏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又嘆了口氣,轉向別的話題:「你是打算等何氏分娩過後,就把她休了麼?不怕外人不明內情,會說你心狠?」
秦安搖頭道:「她犯了七出之條,被休是理所當然的。我等她分娩了之後再休她,已是為孩子着想了。至於外人說什麼,我並不在意。嘴長在別人身上,我還能為了別人的想法,就姑息養奸不成?外人說幾句風涼話容易,真正受苦的,卻是我們自家人。我也顧不得什麼名聲了,先得了實惠要緊。」
秦老先生笑道:「你能這麼想,可見這些年大有長進,倒也不枉你離家這麼久了。」
說起這個,秦安也是滿面慚愧:「都是兒子不孝。兒子從前太聽何氏的話了,她說兒子在大同為守將,位置極要緊,若是輕易擅離職守,一來有負大同衛轄下的百姓,二來,也會引得上司不喜。我們老家離得遠,騎馬來回都要半個月,回家探一次親,太過麻煩了,就勸我少回家。更何況,頭幾年我自己在此也過得不是很好,回家讓父母知道,反而會讓你們擔心。等我日後有了造化,能光宗耀祖了,討上兩個月的長假,再回家拜見父母也不遲。我初時真的是信了她這話的,統共也沒回去過幾回,連家書也少寫。可後來見大同城也沒什麼要緊戰事,其他同袍倒是逢年過節常有回家探親的,還有人家鄉距此比我更遠,我才覺出幾分不對來。不過那時,我們已經有了梓哥兒,她心疼梓哥兒,怕他小人兒趕遠路撐不住,一再拖着不肯回去,我也拗不過去。如今想想,我真是太蠢了,怎麼就事事都聽從她擺佈了呢?」
秦老先生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錯失處,就該多多反省,日後不要再犯才好。她既然不再是秦家婦,日後你再娶賢妻,也要多留個心眼。」
秦安抹了一把臉,鄭重點頭:「兒子覺得……續娶之事,還是請父親與母親替兒子把關吧。娶一位賢淑妻子,固然重要,但即使面上瞧着賢惠的,內里如何,還要慢慢看上幾年才知道。何氏昔日初嫁兒子時,何嘗不是一副賢良淑德的模樣?直到半天以前,兒子都沒有懷疑過。哪裏知道她是這樣的蛇蠍心腸?」
「這倒罷了。」秦老先生道,「日後我與你母親會替你仔細留意。這事兒不能太急,但也不能拖得太久了。我與你母親不日就要上京,與你兄長會合,之後是回米脂,還是在京城多住些時日,仍未決定。你卻是一個人在大同,身邊還有兩個孩子。你是整天要在外練兵執守的人,不可能照顧家事,需得有人幫你料理才好。你在大同日久,可知道哪家有賢惠的女兒,素日待人和氣,性情又好的?若是陌生人家,一日兩日的,看着好,也未必是真的好。但本地人家的女兒,性情如何,卻是早有風評的,倒比我與你母親臨時相看,要可靠得多。」
秦安有些窘迫:「這個……兒子哪裏知道這些?況且兒子如今又還未休妻,總要等何氏腹中的孩子出生,兒子休了何氏,將她送去庵堂出家,再把事情冷一冷,等風聲過去了,才好再議婚事。」
秦老先生想了想:「也罷了,就照你說的做吧。不過,你若屬意哪家的女兒,只管跟我們說。我們先讓人細細留意着,等時機合適了,再上門提親也不遲。」
秦安小聲應了下來,臉上還是十分不自在。他剛剛才經歷過妻子真面目的驚嚇,哪裏就能想起續娶的事情來了?不免尷尬幾分。
秦老先生卻是一臉淡定,仿佛並不覺得這事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早就決定了要讓小兒子休妻,以小兒子的年紀,續娶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他又問秦安:「何氏既去,她留下來的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秦安略有些遲疑:「父親,梓哥兒與那未出生的孩兒,畢竟是兒子的骨肉……」
「這是當然。」秦老先生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父親問你這個,是想做什麼?你瞧瞧你母親,她待梓哥兒如珠如寶,難不成還能虧待了他?」
秦安瞥了一眼裏間,牛氏正坐在炕上,滿面笑容地哄着梓哥兒說話,侄女兒桑姐兒坐在一旁,時不時陪個笑,偶爾插上兩句,但看着梓哥兒的表情,卻總透着一股生疏和冷淡,遠遠算不上親熱。想想梓哥兒的母親與桑姐兒有殺母之仇,也難怪她會這般。不過父親母親教養出來的孩子,自然是善良之輩,倒也不怕她懷恨在心。等時間長了,她自然就會開懷了。
秦安想了想,對秦老先生道:「何氏既去,梓哥兒與那未出生的孩兒,便成了出婦之子,說起來也是尷尬。兒子若還要再娶,日後續妻又有兒女,梓哥兒他倆就更尷尬了。如今也不知那續娶之人性情如何,若也是個心眼兒狹小的,只怕容不得他們,若是個真正仁厚慈愛的性子,兒子又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兒子知道,先前母親以為大哥沒了,曾想着將梓哥兒過繼到大哥名下的想法。但如今大哥無事,此事自然不必再提。如此一來,梓哥兒便連個去處也沒有了。兒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將他交給父親、母親,就怕累着你們。」
秦老先生笑道:「怎麼就會累了呢?不瞞你說,我也想過,這一回到大同來,定要將梓哥兒帶走的。這孩子才開蒙,天資倒也聰穎,正該好好打基礎才是。可何氏自以為是大家閨秀,卻不懂得如何教導孩子。梓哥兒離了我們家已有近半年,他會的卻還是當初我教給他的那幾個字。這樣下去,只會耽誤了他。我帶他在身邊教導,你就不必擔心了。至於照顧孩子,不是還有下人麼?哪裏就能累着我與你母親了?不過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稚兒嬌弱,卻是不好帶着上路的。你還得找個人來好生照看他。等他大些了,再送到我們跟前來也不遲。」
秦安見父親為自己想得周到,又驚又喜,連忙答應下來,接着便有些為難:「那……章姐兒又該怎麼辦呢?」
秦老先生收了笑:「這事兒卻不該由我做主。她本不是秦家女兒,只是暫住秦家,受何氏教養罷了。你對她有養育之恩,你為她做主就是。」
秦安頓時有些為難:「兒子……兒子也知道章姐兒叫她母親寵壞了,整天說要學着做個大家閨秀,卻只學會了皮毛,在人前裝個模樣,騙騙人罷了。兒子原想着,她已經九歲了,過兩年就可以相看人家。憑着兒子的官位,也能給她尋個差不多的婚事,再附送一份嫁妝,送她出嫁,也就盡了心力了。可如今她母親既然要出家了,兒子是否還繼續養着她呢?倒不是缺那幾兩錢糧,而是……總覺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秦含真一直在裏間炕上坐着,雖然面上看着,是跟牛氏、梓哥兒說話玩笑,其實一直豎着一邊耳朵,留意外頭的動靜呢,因此有些走神,表情也冷淡了些。但聽得秦安提起了章姐兒的事,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其實沒打算跟小姑娘計較的,只要章姐兒認錯,她除了表示原諒,也沒別的法子,難道還要打人、殺人不成?那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
可是,秦含真進了二叔的家,章姐兒明知道她是誰,也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一點愧疚都沒有不說,還張口就罵人,惡行惡狀的。雖然章姐兒有個壞娘親,本身也是受了這個壞娘親的影響,但九歲的孩子應該懂事了,怎麼就連黑白善惡都分不清了呢?秦含真不好直接判斷她是個壞胚子,可是對於這種任性刁蠻的小孩,這世上又不是人人皆她媽,她們兩人之間,既沒有血緣關係,又有血仇存在,憑什麼讓自己為她將來着想?
秦含真就跳下了炕,跑到外間去,看着秦安道:「二叔,您既然覺得沒了何氏,您繼續養着章姐兒,就是名不正言不順,那為什麼不讓名正言順的人養她呢?」
秦安一怔:「什麼?」
秦含真眨着一雙純真的大眼:「章姐兒是陳家的女兒呀,你把她送回陳家去就好了嘛。在這個世上,還有比陳家更有資格撫養章姐兒的地方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