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柏樹寨,一路向北。
虛水河逐漸變得寬闊,河中之石,漸而變大,高過人身者,大如水牛者,比比皆是,河中水浪被石阻隔,激盪起跳浪來,一下下,像焰火映照在空,熄滅,復又燃起……
面瓜兜里裝了些從柏樹寨抓來的麻元,趁着拉車的間隙,摸出幾粒,塞進嘴裏,嚼得芝麻粒亂飛,便問身旁的順娃,「你兄弟那羊兒風,是不是從小就常犯來着?要治哩,那病雖無大礙,但一犯起來,怪嚇人!」順娃這一路走來,一直悶頭拉車,一句話不說,聽面瓜這麼問,便接了一句,「也治哩,可還是那樣……」
二虎屁股上的箭傷,以及瘦猴腿上的蛇咬之傷,均已無礙,雖仍有些疼,但不用人抬,自己也能跟着走路了。隊伍之中,除了鵬飛、鵬天、七慶、黑蛋、面瓜,其餘兄弟皆是些悶葫蘆,只是趕路,一句話也不說,甚至,有好幾次,大個子想找話來說,剛一開口,就被寶子給頂了,噎得再不吭聲。
跟隨寶子而來的另外兩個兄弟,一個叫瞎豬,一個叫憨狗,都是佃戶人家後生,從小沒個正經名,爹娘圖好養,咋樣丑憨咋樣叫,官名反倒叫不響。瞎豬不瞎,一邊低頭拉車,一邊瞄着路,不時還能撿着個逃荒者丟下的苞谷芯芯,苞谷芯芯上的苞谷沒摳淨,便撿起來放在車上了。憨狗也不憨,拉起車來,有模有樣,遇到有牛蹄坑、龜裂縫了,便連踢帶喊,提示着馬,要馬好生走,儘量繞避過去,馬不繞避了,他就兩腿像踩梅花樁似的,一晃兩移,也就繞避過去了……
陳叫山這一路,也不說話,只是大步流星朝前走着,也不建議面瓜來講故事啥的。走了這一路,陳叫山開始在腦袋中,琢磨起一個問題,當初鄭半仙說出的那個問題——「天不下雨,赤地千里,人所共知之事!若說取湫,便早該有此一道,可為何獨獨等到你這個衛隊隊長上任,才將此事拋出?我便在想,是不是有人見不得你陳叫山,見不得盧家衛隊,欲借取湫之事,打壓你們盧家衛隊?」
陳叫山腦海中,忽地閃現出許多的情境——王鐵漢曾說,「咳……取湫那事,豈是一般膽小之人能幹的?估計他們選來選去,惟獨覺得叫山兄弟有膽有識!」而鄭半仙則說,「沒錯,叫山有膽有識不假,可這也正是別有用心之人,將叫山朝絕路上逼的前提……唉,世事難料,人心險惡,叫山被頂了上去,拱了上去,高處夠不着天,矮處踩不到地,下不來了……」
陳叫山將腳底的一塊小石頭,一腳踢飛,在心底自問着自己——自己來樂州這麼些日子,若論真正的結怨結仇,怕只有保安團和萃棲樓了,除此,再無別人……若說欲加害自己的,也定然是他們了!在柏樹寨吃茶時,斗金麻幾次挨近自己,他袖口上散發出的氣息,有些熟悉,明顯是萃棲樓才有的氣息……由此判斷,斗金麻是受了萃棲樓和保安團的指示,方才對自己下手的!嗯,這是定然無疑的……
可是,事情偏偏就複雜在這裏,也可怕在這裏了——究竟是譚師爺在建議取湫之後,保安團和萃棲樓才聞風而動,起了殺心,佈設機關?還是,從一開始,這原本就是一個局,等着自己入局?莫非……譚師爺與保安團、萃棲樓也是沆瀣一氣?倘若真是如此,事情就太過可怕了……自己賤命一條,死又何懼?可是,盧家內部倘若產生了奸詐小人,便猶如白蟻噬堤,蛀蟲鑽木,古語云,千里大堤,毀於蟻穴,參天古木,衰由蟲蛀……當真是太可怕了……忽又一想,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太過疑心了?譚師爺跟隨盧家數十年,勞苦功高,自己會不會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思想至此,陳叫山下意識地朝寶子看去,朝瘦猴、大個子、瞎豬、憨狗看去——取湫一事,山高路遠,狼蟲虎豹,其艱險,人所共知!而這五人,自己並沒有要求他們入伙,他們卻是主動加入,莫非……這內中也是蹊蹺?尤其是當初在那「丫」字路口,寶子說路線圖上竟然沒有標註此路口……那晚在河邊,大個子說話時的吞吞吐吐,閃爍其詞……
與此同時,陳叫山又瞥了瞥順娃——起初順利兄弟,一心要跟着自己前去取湫,不願再回到斗金麻跟前去,尤其是利娃,其迫切心情,尤見一斑……可是,利娃怎麼說不來了,就不來了呢?當真是他患有羊兒風,不便行路麼?
一氣想了這麼多,陳叫山胸中頓覺開豁了些,清了清喉嚨,竟扯着嗓子,吼起了秦腔——
曹賊休要將我瞞
五關六將草芥般
百萬大軍奈我何
青龍偃月一刀斬……
兄弟們正埋頭走着路,忽地聽見隊長這般豪情大發,吼出的秦腔,這般慷慨激昂,恢弘大氣,不禁紛紛看向陳叫山……
陳叫山將胳膊上的牛皮口袋,朝上一甩,笑着問,「兄弟們,累不累?要是覺着累了,吼幾段,放開了整,過癮哩……一吼,就不累了!」
於是,大家都建議面瓜來幾句秦腔,面瓜連連擺手,說自己是「一心想唱戲,喉嚨不爭氣」,說道活兒得行,吼唱活兒不行……七慶卻自告奮勇,說要來一段《三姑娘進山》,眾人便紛紛叫好!
七慶唱戲有些娘娘腔,咿哩呀哩的,唱詞也被他篡改了,什麼「三姑娘進了和尚窩……」,什麼「小和尚涎水流成了河……」,還有什麼「羊羔子進了狼窩,狼群反倒沒奈何……」,引得兄弟們哈哈大笑……
正一路笑鬧着,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排房子,殿宇高聳,卷檐飛棟,白牆青瓦,五脊六獸,房子皆依虛水河而建,一側綠樹撲籠,房前河水潺潺,景色秀美,令人心醉。
又行幾步,卻忽然聽見了鬧哄哄的人聲,陳叫山側耳一細聽,怕有好幾百號人……陳叫山下意識地警覺起來,對兄弟們說,「把傢伙拿好,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