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遲上到藏經樓時,夫人和八位小沙彌,已經誦吟至第三十二品《應化非真分》,「……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云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覺遲坐回原位,隨着夫人和眾小沙彌一起誦吟,但因心中想着禾巧所託之事,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因而誦吟之聲,忽疾忽徐,時高時低,隱隱地亂了節奏,自己心中也煩亂不堪,眼睛再也無法像之前那般閉實,而是微微地眯着。
覺遲屢屢找禾巧論辯,乍看去,是他想通過與禾巧的論辯,來獲取勝負之榮,實際上,覺遲是覺得:正如方丈所言,禾巧是「看似去廟堂天涯海角,而其佛性率真,品悟玄深,卻是入佛心至里至透」,與她論辯,自己其實可以學悟到很多東西,獲益良多。而今,這般聰慧的姑娘,將「勝造七級浮屠」之事,託付於自己,這是何等的一種信任啊,自己又怎堪辜負?
心思煩亂,悶熱難熬之際,窗欞外吹來一股清風,將覺遲案前的《金剛經》,嘩啦啦翻動,停留在了第十六品《能淨業障分》,覺遲眯眼瞥見,腦中忽然靈光乍現……
此時,夫人與小沙彌們已誦吟至《金剛經》之《壇經》,「善知識,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覺遲緩緩起身,走到門角,伸手一拉,屋樑上懸垂的鈴鐺,便響了起來……
這鈴鐺,是每天誦吟結束時,由主陪誦親手拉響的,鈴聲響起,一天之誦吟,方才算圓滿。而現在才剛誦吟至《壇經》,鈴聲便響,八位小沙彌睜開眼睛,齊齊看着覺遲,夫人也緩緩睜開眼睛,望向覺遲。
覺遲雙手合十,徐徐道:「現在,眾位復誦第十六品《能淨業障分》……」每天誦吟之中,主陪誦若覺得何處誦吟有誤,或者需要點講,便可以令眾人復誦。於是,夫人和八位小沙彌,便齊齊開始了復誦——「複次,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讀誦此經,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應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即為消滅,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叮鈴鈴……」覺遲又拉響了鈴鐺,大家停止誦吟,傾耳聆聽。
覺遲盤坐在地,雙眼微閉,徐徐而道,「何謂罪業?何謂惡道?罪業先起,後入惡道,果報之輪迴也,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往復迭回,善惡循生,善業既出,善報即遂,惡業既出,惡報必至……」
幾位小沙彌,畢竟年少,悟佛尚淺,覺遲這一番話,聽得他們有些迷怔。夫人倒是聽得仔細,了悟在心,不時地頜首示贊。
「此番盧家誦經祈雨,此心此念,悲憫眾生,我佛慈悲,尤自暢明。天地之間,罪業層然,罪業者,殺生,邪淫,偷盜,妄語,濫飲,五而有一,則足可墮惡道也。此番誦經,消滅罪業,祈願天降甘霖,普度眾生。因而,誦經時日之限,十日不多乎,一日不少哉,縱然一時一刻,若遂佛緣,已然圓滿。而佛之本緣,旨在消滅罪業……」
覺遲話鋒一轉,「方才誦吟第二十五品,我忽覺耳畔有梵語細細而來,似有所向,又未所向,似有點化,而又覺點化渾然。我起身出外,向東北方看去,見一異雲飄於樂州上方,異雲之上,似有佛光,佛光下照,雲層遮擋,乍明乍暗,須臾之間,佛光消散,異雲亦隨之瓢移而去……」
夫人聽聞到這裏,來了興趣,作思考狀,兩耳盈盈,惟恐少聽了一字半句。
「天象所呈:誦經之願,消解罪業,然樂州城中,有孽障所阻,佛光受滯,緣法何盡?時至今日,誦經九天,罪業既出,孽障已現,溯源而消罪業,尋根而除孽障,罪業若消,孽障得除,如此,誦經九日,已然圓滿……」說到這裏,覺遲站起身來,對夫人說,「夫人今日便可速回樂城,慧眼慧心,定能參破玄機,消滅罪業,化除孽障,其後,佛緣順之,必將天降甘霖,浸潤萬物,普度眾生,功德無量!阿彌陀佛……」
夫人對覺遲還了一禮,起身朝外走去,邊走邊喊:「禾巧,禾巧……」禾巧從走廊上走過來,裝作急慌慌的樣子,忙說,「夫人,禾巧在呢!」
方丈命人在寺門外備好了車馬,同夫人與禾巧施禮道別。煙塵滾滾,車馬遠去,方丈立於桂花樹下,低首默念,「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回到城中,夫人見城中的流民較之九天之前,又多了許多,破衣爛衫,拖兒帶母,形容焦枯,有人小腿裸露在外,皮膚竟亮似蟬翼,腫脹無比,斜倚在牆角,以草帽蓋臉,一動未動,不知是睡着了,還是已經死去……夫人眉頭緊縮,嘆息連連,不禁仰頭朝天上望去。這樣看看走走,步子自然不快,那些流民以異樣的眼光,打量着夫人與禾巧的衣着神色,混濁的眸子中,充滿了某種揣測、妄想,甚至仇視、憎恨,尤其是看着禾巧臂彎里挽着的包袱,更是目露異光,禾巧便拽拽夫人的衣襟,示意夫人快些走……
回到盧府大院時,院中人來人往,忙忙乎乎,有人支着木架,用推刨推着木板,卷着木花「嗤嗤」地翻卷着;有人手拿柴刀,坐在一堆柏樹枝旁,連削帶砍,悉心挑選着柏樹的細枝;有人在擔兜里裝滿了草灰,用一把木勺,一下下地將草灰舀出,用一張張的火紙,包成了草灰包子;有人解開了棉花擔子,將棉花一揪一朵,老棉花、含雜質的棉花、發黃的棉花,被挑出來,放在一旁的大簸籮里;有人將一卷卷的白綾,攤展開來,拿着剪刀,一下下地裁剪着;更有人將一沓沓的黃裱紙,在手裏團了又團,團成扇形,捏在手裏,以洋火點着,跪在地上,朝着燃燒的黃裱紙叩頭……
夫人剛想詢問,幾位僕人見是夫人回來了,趕忙停下手中的活計,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夫人便示意他們都先起身,其中一位老媽子,跪着用膝蓋移動,移到夫人跟前,嘴角歪斜着,痛哭流涕,「夫人,咱家宅虎死了……」
夫人略略怔了一下,並未說話,只將老媽子的手拉着,拍拍她的肩,示意她站起身子。杏兒這時也走了過來,眼睛哭得紅紅的,跪下拽着禾巧的衣角,眼淚「撲簌簌」地流,卻不說話。禾巧趁着夫人看向別處,在杏兒的胳膊上捏了捏,暗暗示意她:行啦,差不多就行了,當真是眼淚不要錢啊……
長廊盡頭的空地處,兩個拴馬樁上,已被人掛了幾串長長的紙錢,宅虎的屍體用白布包着,包得厚厚實實,幾位家丁跪在宅虎屍體旁,燃起了火紙,火堆產生的熱流,沖得幾串紙錢飄飄蕩蕩。
「宅虎咋死的?」夫人問一位家丁。家丁抬手抹了把額前的汗水,哭喪着臉說,「是被一個外鄉的後生打死的!」夫人「唔」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夫人來到了二小姐盧芸香的房間。
自三年前盧芸香在夜裏「撞鬼丟魂」之後,人便變得有些異常,儘管後來有宅虎鎮宅辟邪,外人看來好了許多,可在夫人眼裏,她似乎一直有些不大對勁,魂不守舍,眼神遊離。藥堂的柳郎中為她把了脈,開了許多調補氣血陰虛的方子,臉上的氣色,倒是好轉了,但那眸子,總似幽潭一般,令人視而生寒。
半年前,一直照顧盧芸香的吳媽,悄悄告訴夫人:二小姐兩個多月身上都沒有來紅了,夫人大驚,但隨即平靜下來,要吳媽守口如瓶,再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未料想,半個多月後的某天,盧芸香卻突然來紅,且紅潮洶湧,嚇得吳媽手忙腳亂,又想去報告夫人,又害怕一離身,二小姐身邊沒個人,出個啥事兒,恰好禾巧前來向吳媽借繡花圖稿,便和吳媽一起搭手,將四下打掃乾淨,將二小姐服侍到了床上……
此後的日子,二小姐盧芸香,便一直臥床靜養,直到天氣逐漸熱了起來,才偶爾起來走動走動。
今兒一大早,吳媽剛去廚房熬紅米粥,盧芸香卻從北門溜了出去,抱着個小老虎枕頭,邊哼唱邊轉悠,吳媽跟腳趕出來,盧芸香卻死活不回去,後來,便發生了「撒米餵雀,宅虎咬人」的事兒……
聽完吳媽一番敘述,夫人轉頭看看睡得鼾聲四起的盧芸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而後拉着吳媽的手說,「老姐姐,辛苦你了啊……」話未說全,眼裏已是亮亮晶晶。
從二小姐的房裏出來,夫人派人將盧家師爺譚宗硯,船幫幫主駱征先,家丁頭目寶子,伙頭魏長興等人,全部召集到了一起,聽他們匯報了近幾日來,盧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系列的事兒,夫人始終閉目聆聽,時而皺眉,時而微笑,時而微微嘆息,末了,只說了一句,「諸位各司其職,都辛苦了,回頭去賬房取你們的賞錢……」
聽完匯報,夫人一陣疾步,來到盧恩成的房前,「嘩啦」一下推開門,盧恩成翹着二郎腿,懷裏抱着個洋匣子,閉了兩眼,正搖頭晃腦地聽着小曲兒。猛然被人推開房門,一下從椅子上跳將起來,正欲發作,見是夫人,連忙將洋匣子放在桌上,腰彎蝦米一般,「娘,你咋回來了?這誦經才沒幾天啊?」
「我不回來,是不是你日子反倒舒心些?你巴不得我天天在外面誦經呢……」夫人眼帘低垂着,並不去看盧恩成。盧恩成卻趕忙上前一步,想去拉夫人上座,夫人一甩手,將兩手背到了身後,掌中的佛珠,一顆顆地悉數着。
「娘,瞧您說的這啥話,兒子巴不得天天陪在娘跟前哩。」盧恩成尷尬地站着。
「宅虎不是你的跟屁蟲麼,怎麼就讓人給打死了?誰打死的?為啥?」
盧恩成用手一撥擋在眼前的頭髮,立刻轉為了哭腔,「有個山北來的後生,今兒一大早,跑到咱家來搶糧食,宅虎出來護糧,就被人家三拳兩腳給打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