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幫老大 第二章 黑犬

    盧府北門所在的這條巷道,因距離放粥的石牌樓較遠,且巷內無樹遮蔭,巷道本身亦窄,大多流民一般不選擇在此處棲身。只是近幾日,湧入樂州城的流民,實在太多,像一股大洪流,水滿則漫,慢慢延伸,分流,才流到了此處。

    儘管巷內人少,但全都朝一個目標涌去時,場面也頗為激烈熱鬧。在這年饉歲月,隨時隨地有人餓死的情勢下,眼見着白花花的大米,那是怎樣的一種欣喜,一種激動,一種亢奮,一種忘我?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纏過腳,雙足正謂三寸金蓮,即便正常走路,亦是左閃右搖,前顛後倚。而今看見大家奮勇向前,搶拾大米,渾然間,仿佛有如神力相助,竟也飛奔起來,步幅不大,步頻卻極快,小碎步疾速向前轉換,頗似戲台上旦角亮相。

    一位腰身佝僂的老漢,留着近似前清的辮子頭,髮際線至腦門頂的區域,與兩鬢、後腦頭髮,截然不同,因之前以剃刀剃過,發茬亂冒,呈一個月牙形狀。老漢所處位置,距離盧府北門相對較遠,看見人們前去搶米,更是一步緊着一步地跑,跑得太急,一個踉蹌,前撲下去,腦袋重重砸地,腦門上的月牙區域,登時被血染紅。他用手一抹,滿手滿臉一片紅,還想掙扎着起身,卻似乎使不上力……

    陳叫山正猶豫着要不要也去搶米,忽然看見老漢摔倒,滿頭滿臉的血,流個不停,急忙大步上前,將老漢扶在了臂彎里。

    「叔,別怕別怕,忍着點兒啊……」陳叫山左右環顧,伸手抓來一把土灰,摁在老漢傷口上,又騰出一隻手,將衣角撩到嘴邊,咬住,「嗤」地一扯,撕下一塊布,趕忙捂到老漢腦門上。

    老漢腦門上的血漸漸止住,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搭在陳叫山肩膀上,疼痛之中,硬擠出一絲笑,問:「後生,叫啥名?」

    「俺叫陳叫山,山北陳家莊人。」

    「唔……好,好娃……」老漢仰面看着陳叫山的臉,後又將陳叫山的左手手掌,翻過來,一番端詳。末了,老漢混濁的眼中,竟倏忽間閃出一種異彩,「後生,你是大貴之人,萬人當中,難出你一人啊……」

    陳叫山以為,老漢不過是隨口說些吉利話,以示感謝之意,目前這境況,只要能活着,別餓死,已算祖宗保佑了。豈料老漢又說:「五官第一卜,掌中乾坤立,吉人當得天相助,無須贅言八字……」

    「叔,你是算命先生?」陳叫山見老漢此番言語,常人難以道出,便好奇地問。

    這一問,老漢卻反倒不說話了,喉結移上又移下,胸口起伏,長長地嘆着氣……

    陳叫山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去問,如此,令老漢傷懷了。便說:「叔,我去揀些米咱來吃,你先躺着,別亂動。」

    盧家二小姐被瘋狂的流民,嚇得幾步退回了大門裏。殘損的小老虎枕頭,被眾人的腳,踩踏得難辨其色其形。一地的大米,星點狼藉,摻乎着灰塵,夾雜着腳印,升騰着塵煙。有人趴着,有人跪着,有人蹲着,用手掬,用嘴吸,用衣襟攬,用鞋子刮着米。

    三寸金蓮老婦,手捧一把連土帶灰的米,眯着眼睛,嘴巴卷若小喇叭,輕輕吁氣,手掌左翻右合,倒來倒去,像捧着一團火炭似的。待土灰被吹離了些許,將頭埋進雙掌之間,拱得鼻尖滿是灰粉,嘴巴卻咬嚼起來,凹陷的腮幫子,帶動着一臉皺紋,橫豎交錯起來……

    陳叫山蹲下來,剛把幾粒米放到手掌心,忽然聽見「汪汪」幾聲,剛及轉頭,便見一隻體型大如牛犢的黑犬,毛色油亮,其勢如虎,從盧府大院裏竄了出來,迅若霹靂!

    眾人聽聞犬吠,驚慌萬狀,趕忙四下奔逃,有丟了鞋子的,有崴了腳脖子的,有驚嚇得呆若木雞,不知朝哪個方向跑的,場面亂如散蟻……

    三寸金蓮老婦驚得癱坐在地,雙手亂抓,卻移不了方寸之地。但黑犬卻偏偏朝老婦撲來,一口咬住老婦的小腳,老婦又急又疼又懼,連連蹬腿,黑犬卻死不鬆口!陳叫山見狀,狠勁一腳,踢中黑犬下脖,黑犬甫一鬆口,陳叫山便將老婦一把拉起,扛在肩頭,大步奔逃。

    兩腿終難賽過四腿,黑犬每撲上來一次,陳叫山便一個後揚腳,將其踢退一次,但黑犬終不退縮,反倒同陳叫山槓上了,死不回頭,一路緊跟,陳叫山的褲腿,被黑犬撕扯成了條條綹綹。

    老婦遭遇驚嚇,昏了過去,陳叫山將她放在離算命老漢不遠處,剛想站立起來,黑犬竟然一躍而起,前爪搭在陳叫山肩上,張開大口,朝陳叫山臉上咬來……


    陳叫山見黑犬極凶,犬牙猙獰,粉紅色的長舌,幾乎快要搭到自己面門之上,眼見躲也躲不過,避也避不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頭朝下一低,猛地朝前一頂,結結實實地頂在了黑犬嘴巴上!

    黑犬被陳叫山這一頂,一個後仰翻,重重跌在了地上。這一下,徹底激怒了黑犬,不顧陳叫山的連踢帶打,直直朝前闖去,狠勁一口,死死咬住陳叫山的小腿,任陳叫山左擺右晃,拳打手抓,硬是不鬆口,陳叫山的小腿被咬得疼入骨內!

    連日奔波,腹中飢餓的陳叫山,與黑犬一番激鬥,此時感覺渾身的力氣,好像總也使不出來!情急之下,索性躺倒在地,雙臂死死箍纏住黑犬的脖子,一條腿狠命夾住黑犬身子,並張開嘴巴,在黑犬身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黑犬疼得鬆了口,陳叫山卻用盡全身氣力,緊緊箍着黑犬脖子,毫不鬆勁,越箍越緊!黑犬「嗚嗚」亂叫,嘴巴被箍得變了形,上嘴下嘴兩相錯交,粉紅色的長舌無力地搭垂着,叫聲愈來愈低,近乎哀鳴,後腿幾欲蹬地逃離,卻被陳叫山的雙腿牢牢夾控,動彈不得。

    陳叫山抱着黑犬,在地上翻來滾去,滾過幾番,漸漸停了下來。黑犬壓在陳叫山身上,油光明亮的軀幹,幾乎將陳叫山全然覆蓋住了。

    人犬絞纏,難分難解,這一幕令所見之人,皆是驚愕不已,呆滯而無措。

    陳叫山的兩手兩腿都鬆開了,卻再不見黑犬掙扎,像一張軟塌塌的毛皮毯子,靜靜地搭在陳叫山身上。算命老漢捂着腦袋,走過來,壯着膽子,在黑犬脊背上輕拍了一下,見毫無反應,用手一撥,黑犬雙眼緊閉,脖子軟兮兮地耷拉着,死了……

    「後生,後生……」算命老漢見陳叫山躺在地上,閉着眼,一動不動,連忙輕喚,伸手探探陳叫山鼻息,還好,氣息雖弱,但遊絲輕動,尙算勻和……

    算命老漢顧不得自己的傷口了,將手從腦門上取下,右手並作橫掌,輕按於陳叫山前額,左手張作虎口,下面四指,托着陳叫山下顎,大拇指則掐住陳叫山人中,右手輕輕撫按,左手微微下掐……

    大黑犬癱軟在一邊,陽光下照,從一處看去,毛皮黯然,從另一處看去,卻是光亮刺眼,使人疑心這是個從天而降的妖魔一般。不遠處,有幾人竊竊私語,過一陣,全都騰地站立起來,高吼一聲:「吃狗肉,吃狗肉嘍——」

    這一聲喊叫,又似螞蟻窩裏投下一石子,眾人頓時朝這邊湧來,其情其景,相較之前搶米時,更為壯觀。有幾人邊走邊挽袖子,甚至在身上摸索,尋找着可以殺狗剝皮的稱手傢伙……

    「呯——「一聲尖銳的槍聲,在這個死氣沉沉,靜靜寂寂的清晨,聽來尤為刺耳!槍聲自盧府大院傳出,越青磚高牆,沿筆直窄仄的巷道,聲波傳盪,環環傳遞,生生送進每個人的耳膜之中,如一隻銳利的鈎子,鈎掛住人們的神經,若一粒催魂的丸藥,迷怔住了人們的感覺。那些揚言要吃狗肉的人,瞬間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再難邁出半步。

    在所有人都呆若木雞,茫然無顧時,陳叫山卻緩緩睜開了眼睛。這一聲槍響,在他聽來,遙遠得似如萬古傳來,切近得又如槍口對着他的耳朵摳動的扳機。

    陳叫山自小跟隨父親打獵,父親裝的火銃子,笨重異常,槍膛里塞滿鋼豆子、石渣子、鐵蒺藜,一槍打出,撲散出一大片,體大如野豬、狗熊者,靈巧如黃羊、麂子者,迅捷如麻兔、鷂子者,皆能一擊而中。火銃子發出的聲響,木木的,沉沉的,重重的,不脆,不亮,但一般人聽見,常被震得眼冒金花,孩童們見着這大傢伙,往往會下意識地將耳朵捂起來。可陳叫山不怕,一聽見這聲響,腦中立時想到的,是又有野味吃,樂不可支,喜不自禁哩。

    父親由此發現:陳叫山的膽子大於常人。

    在山裏打獵時,陳叫山將袖子挽得比父親還英武,大步開路,大搖大擺。遇到夏天,林木繁茂,獵物躲藏其間,不易發現,便需要有人「叫山」——大吼大叫,咋咋呼呼地弄出些響動,逼得獵物現形,以便對之射擊。陳叫山完成起此項工作,極為出色,渾然不懼,哪怕前方臥着一頭猛虎,該喊照樣喊,該吼還是吼。由此,父親將他的官名,起作了「叫山」。

    陳叫山剛從地上坐起來,便見一位留着中分頭的男人,手拎一把盒子炮,領着七八個身穿黑綢衫、燈籠褲的彪形大漢,凶神惡煞,氣勢逼人地朝這邊走來。

    中分頭男人走到黑犬跟前,將盒子炮朝腰帶上一別,撲下身子,摸摸黑犬,確定黑犬已死,居然嚎啕大哭:「宅虎,宅虎啊,你死得好慘……」

    「誰?誰殺了宅虎?」中分頭男人帶着哭腔,歇斯底里地吼着,環視眾人,臉上淌着淚,卻像要吃人的惡魔一般!

    眾人紛紛看向陳叫山。

    兩個彪形大漢,將陳叫山從地上架起來,中分頭男人甩開額前的長髮,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淚,拔出盒子炮,死死抵在陳叫山太陽穴上,「媽的,老子讓你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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