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注意力卻不在這裏,他饒有興味的問道:「你之前就知道賈家要敗嗎?為什麼啊?」他對賈家有嚴重的偏見,但即使是這樣,他也不得不承認,現在的賈家和後來「可着頭做帽子,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賈家可是兩個樣兒。縱然不如先祖在時的權勢赫赫,那也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是做生意的,對這些勢力糾葛最敏感了。
賈環向後倚在椅子上,冷笑道:「這還不好看的?什麼時候都一樣,要緊的不是有多少錢多少權,是有多少能用的人!我們家何嘗有什麼出類拔萃的人才呢。能倚望的,不是死了,就是半瘋,剩下一個寶玉還或可望成,偏偏又被老太太太太溺愛成這個樣子。一旦出現人才斷層,就是東晉那樣的時代,王謝那樣的門第,都免不了沒落的命運,何況我們家呢!」
他雙手環胸,嘴角緊緊的抿成一條直線,泄露出一點內心的煩躁焦慮。放在剛來的時候,薛蟠還未必能理解他話里的深層涵義,可他已經不是初來乍到的時候了。現在他多少懂了一些這個時代的規則,明言的與暗中的。他還不是明知薛蝌未必可靠,卻還要寫信給他聯絡感情?
他想了想,又出去叫人拿了紙筆進來。這是都中享譽盛名的酒樓,時有文人雅士出入,當然備有上好的文房四寶。他一聲吩咐下去,不過一時就有夥計殷勤地送了進來。薛蟠命小廝們打賞了他一把錢,拒了小廝們磨墨的要求,關了包廂門,自己磨了墨,在那紙上寫起來。
他的字平平,結構鬆散,比例也不太對,但寫得很快,蘸飽了墨的筆尖在紙上刷刷的一划而過,不一會兒就寫了一大篇。賈環順手給他磨着墨,心裏琢磨着,看這字跡,明顯是新手自學出來的,那薛蟠據說自來是個不學無術的人物,若只是為了扮演他,大可不必這樣做。看來這一位是個上進的。上進才好,上進的人才有可交的地方,若是只知道仗着薛家的財勢混吃等死,那可就真是自取滅亡了。
過了好一會兒,薛蟠才放下筆,拿起一張紙來給他:「書里有一節是賈寶玉在秦可卿的屋子裏睡午覺,夢遊太虛幻境。哦,你不知道太虛幻境吧?太虛幻境就是寶玉和黛玉前世生活過的地方,那時候賈寶玉是神瑛侍者,林妹妹是絳珠仙子,有個叫警幻仙子的是那裏的主人。寶玉夢遊太虛境時,演了套曲子叫《紅樓夢》,後來又在薄命司看了記錄金陵十二釵一生命運的簿冊。這就是曲子詞和判詞。我想用不着我說,你應該也能知道誰是誰吧。」
賈環屏息接過,往紙上一看,略過辭藻華美的曲子詞,直接看那十二首判詞,只見起頭就是兩句「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待看到「玉帶林中掛」時,也不由心裏一跳,再往下看,也有明白的,也有不得明白的,於是便又往上翻那曲子詞,兩相印證,果然明白大半,一時只管怔怔的,血都有些涼了。
突然,他又急切的抬起頭,張口想要問些什麼,薛蟠卻似早已料到一般,又把另一張紙也推給他,用下巴點了點,說:「喏,這就是紅樓的劇情。不過也別報太大希望,一本書,再怎麼詳盡,終究只能寫出一面,況且還沒寫完,這只是前八十回的劇情,後面四十回是高鶚的續稿,沒什麼參考價值,我就不寫了。」
賈環道了聲謝,也從頭掃了一遍,見其上果然多是些風花雪月之事,遂將兩張紙折起來密密收了,又誠心道了聲謝。
兩人又打發人重整杯盤,薛蟠又問他日後的打算,賈環便向他說了,薛蟠也說了自己的願望。兩個一行說一行吃酒,直吃到日暮西山,吃得醉醺醺的,方散了。薛蟠站在台磯子上,還要張羅着叫小廝去送賈環。賈環更不推辭。這時候亂着呢,他雖然有成人的大腦,卻沒有成人的身體。富貴人家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可是那些黑心的拐子最喜歡下手的對象。
那被指派過來的小廝恰是先前用計賺了賈環出來的那一個。許是怕賈環想起來報復,殷勤地跑去叫了輛馬車,把賈環攙上去,又喝着車夫走慢着些兒,別顛簸了。
賈環靠在車壁上,難受的閉上了眼睛,意識漸漸的清醒過來。他對薛蟠真的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親熱嗎?當然不是。薛蟠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直爽嗎?未必。他雖行事不拘一格,卻不是個魯莽的人。從那年去探寶釵時他惹出的那樁事來看,他或許張揚,卻絕不是不知變通。嘖,既然他和所謂原著里的「賈環」有那麼大的不同,想必他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正常的情況了。可他就是忍了那麼久,根本沒透出一點兒口風來。從今天他那些小廝的表現來看,他想必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個時代人上人的生活,打定主意要做個對下人嚴苛些的大家公子了……
既然這樣,那他來找自己挑明身份的意圖就大有深意了。賈環昏昏的想着,不管狐狸怎麼狡猾,只要想吃肉,總是要露出尖牙來。有鑑於此,他實在不必過早的憂心忡忡。如往常無數次一樣,他自己拿定了主意。
儘管車夫儘量將車子趕得平緩,□□府離此本就不遠,不過一會兒功夫就到了後門。賈環還要取出些錢來打賞那小廝,那小廝早結了帳,一溜煙的跑了,頭都不敢回。
角門處有幾個小子在頑,賭瓜子兒,見賈環一身酒氣的回來,都哄的一擁而上,扶了他送進二門。賈環謝了他們,不敢就這樣去見父母,便慢慢往自己房裏來。可喜沒遇着什麼人。
遠遠的就見黛玉站在他房門口,蕊書探身和她說話。說不幾句,黛玉折身要走。他忙喊了一句:「姐姐留步。」一面忙過去了。
黛玉掩鼻道:「哪裏弄了這一身的酒氣?還不去換了呢?」賈環聞了聞身上,果然酒氣甚重,便笑道:「是了,你受不了這個味兒,且離我遠些兒罷。請姐姐前頭坐,蕊書去熏些百合香,我去裏頭換衣裳。」
一時洗漱後換了家常衣裳出來,與黛玉坐着說話兒:「姐姐找我什麼事?便是有什麼要緊的話兒,打發個人來叫我過去就是了,何苦又自己頂着大寒風巴巴兒的走來。」
黛玉且不答話,只端詳他的臉色,道:「奇哉怪也,不過是出去了一趟,精神怎麼好了這許多?是遇着什麼好事了?」
賈環笑起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不過經年重負一朝稍釋,確是值得人高興幾天的。不過也就只是這幾天而已,次數一多起來,也就不那麼管用了。
黛玉見他不答,便從袖中取出一個精緻得很的荷包,遞與他道:「聽說舅舅已定了主意,叫你下場去。這一去又少不得幾個月,我沒什麼可送你的,只有這個是我的一點心意。別的姊妹或詩或畫,也由得她們去。」
賈環把那做工精緻的荷包拿在手裏看,只見是靛青的底子,上繡着文采鴛鴦,配色多而不亂,整體呈現出一種素雅的感覺,圓形將一切都圈起來,顯得井然有序。黛玉又說道:「在外求學不比家裏,既是正經讀書了,總不好再一團孩子氣。我想着,你房裏的丫頭雖多,未必能想到這個,因此給你做了。你不嫌我多事才好。」
賈環連聲道:「不嫌棄,不嫌棄,我哪裏能嫌棄姐姐呢!我正想着交代她們,準備些沉着的顏色,好預備着交親訪友的。」
這時黛玉的丫頭紫鵑走過來說:「別總是顧着和哥兒說話。老太太那裏擺飯了,叫人來叫姑娘呢。」黛玉遂告辭去了。
次日上午,又有那張友士如約登門,為黛玉看診。一屋子的丫頭婆子們忙忙的搬屏風,設紗帳,教黛玉在屏風後坐了,只等那先生來了,便伸出手腕來叫診。
這先生卻不同,只說:「常言只道醫家看診,有『望聞問切』之說。到底如何,還要看過小姐。」賈母遂命人撤了桌子和帳子。
這先生方坐下來,細細的往黛玉臉上瞧了一瞧,又看了看舌苔,才將兩根手指搭在腕上細細診了一回,少頃,又換另一隻手。閉眼許久,睜開眼睛笑道:「恭喜老太君了,令外孫女兒無災無病,好得很。只要少食些人參肉桂一流的大補之物,多以食補便可。」
賈母又喜又疑,道:「先生還是再斟酌斟酌,我這外孫女兒自幼體弱,常要生病,還是立個方兒為好。」
先生遂道:「也好,我便開一個食補的方兒,叫姑娘常吃着就是了。」說畢果然寫下一個方兒來。賈母接來瞧了,便命琥珀收起來。
賈環見先生走了,忙拔腿追出來,口裏叫着:「先生尊駕暫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