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勇侯心情複雜的前往青州協助練兵的時候, 裴舜卿將應嫻接回了裴府。
下了點小雪, 天氣略有點陰沉, 但是裴舜卿心情極好, 他在裴府門前將應嫻從馬車上抱下來,就一直沒有把她放下去過。
在應嫻表示自己可以走路的時候, 他非常溫和的拒絕了這個要求, 並且告訴應嫻, 「雪天地滑, 我擔心你會摔着,而且你穿的鞋子很容易被浸濕, 還是我抱着比較合適。」
應嫻實在是好意,因為她覺得裴舜卿是個文弱書生, 沒什麼力氣, 要這麼把她一路抱回去知微閣, 大概也很是吃力。但是裴舜卿樂在其中, 她也就隨他喜歡了。
裴府的管家和下人把應嫻帶來的東西從馬車上拿下來,跟着裴舜卿一起往知微閣走, 他們都低着頭,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句話。
自三年前應嫻嫁到這裏時, 就是這樣, 她覺得這個裴府里的所有下人,都和這裏的主人一樣, 從來不表露出什麼情緒。那三年間, 應嫻從沒見過裴舜卿生氣, 也沒見過他高興,簡直比她這個病人還要更平心靜氣。所以她才會覺得裴舜卿是個喜怒不形於色,鎮定的如同山岩一般的高嶺之花。
但她現在已經明白了那都是假象,裴舜卿其實是個很溫和細心的人,還很愛笑,經常笑的人腦袋發昏。她都不知道從前裴舜卿是怎麼忍住的,這也太厲害了。
住處都是現成而熟悉的,只有一些細微的地方變了,沒有了那麼厚重的帘子擋風,也沒有了那些散不去的藥味,但裏面的人還在。
應嫻被抱進知微閣的時候,之前伺候她的幾個丫頭都站在門口等着,因為裴舜卿已經提前通知了她們,盛勇侯過繼的女兒即將在這裏住上幾個月。這幾個丫頭與應嫻這個小姐關係都還不錯,所以現在她們對於這個即將住進來的『應閒』,感覺都很複雜。
按身份來說,『應閒』是她們小姐的妹妹,也是她們的主子,她們也該好好照顧着。可一方面,幾個丫頭心裏頭又有點不是滋味,覺得小姐去世沒多久,就被人替代了,心裏很不好受。
不過再不好受,她們也不敢甩臉色,說到底她們只是丫頭,之前膽子最大的蒲桃在氣頭上罵了裴舜卿,後來冷靜下來之後也是好一番驚嚇,膽戰心驚的等着裴舜卿處置她,結果等了這麼久也沒發生什麼事,心裏也是鬆了口氣,因為這事,四個人中的大姐時榴這些日子好好的訓斥了她一頓,四個丫頭都越發低調。
將應嫻迎進去之後,幾個丫頭發現這位『應閒』小姐沒有帶自己的丫鬟過來,而且她對這裏很熟悉似得,一被放下就直接坐在了之前小姐最喜歡坐的那個榻上,然後對她們幾個笑了笑。
&帶了些新的筆墨過來,時榴,幫我收起來。」
&桃,去廚房裏問問有沒有做紅豆蜂蜜糕,我想吃。」
&紫,離枝,房裏炭火燒的太多了,讓人撤了一個爐子吧。」
應嫻吩咐的自然,幾個丫頭一時都愣住了,然後才面色怪異的照做。奇怪了,她們剛才那會兒還以為是自家小姐回來了,那語氣根本就是小姐平時的語氣,讓她們做的事也是。
不管她們幾個心中的疑惑,應嫻對裴舜卿說,「棋盤放到這邊,還有棋譜,這棋譜很好,是誰做的?我這幾天收穫良多。」裴舜卿把棋盤放到她面前的小几上,自己坐在對面。
&譜是我自己做的,棋子棋盤也是我自己磨刻出來的,嫻嫻喜歡就好。」
應嫻聞言有些驚訝,這棋子也是裴舜卿自己磨的?她是看出來了這白石棋子不太像出自大家之手,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裴舜卿自己磨的。她捻起一枚白色棋子看了看,然後問:「這棋子磨的很好,不像是倉促間磨出來的,大概花了很久吧?」
&是我從前磨的,有好幾年了。」裴舜卿捻起一枚黑色棋子,「嫻嫻看上去很有興致,不如我們來下一盤,如何?」
開始磨棋子的時候,他還沒能報仇,心中日夜憤怒煎熬無處抒發,於是他就按照寺中一位大師的建議,撿了許多白石黑石來磨棋子。那位大師說,這是一種心的修行,裴舜卿磨着棋子,就如同打磨自己的內心一般。慢慢的,他感覺到自己平靜下來,人也像是這小小的棋子,被打磨圓潤。
這些棋子每一枚都在他手中把玩過無數次,都帶着他這些年的心路歷程與感情。如今他把這棋盤棋子送給應嫻,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應嫻雖不知曉其中內情,但聽說他親手磨出來,心中對着棋子也多了幾分珍愛。對於旁人的心意,她總是願意慎重以待的。
捻起一枚白色棋子,將之放在棋盤中,應嫻對對面的男人一笑,道:「學生對棋藝雖然感興趣,但是並不精通此道,如此,還望老師手下留情了。」
裴舜卿差點沒被這帶點親昵的調笑給融了,有點沒法集中精神下棋。但是這種狀態,他依舊是贏了應嫻,下了四盤棋,應嫻就輸了四盤,雖然輸了,但她顯得很高興,看着裴舜卿的目光中帶着喜愛和欽佩。
&然厲害,我很小的時候有個棋藝老師,我覺得他肯定也下不過你,我聽說你還沒有和人下棋輸過,是嗎?」
裴舜卿笑得十分謙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敢說自己從未輸過,小時候剛學下棋,還是輸給過我的老師的。」
應嫻:「那你從什麼時候就沒輸過了?」
裴舜卿:「從十四歲後,再沒輸過。」
應嫻驚訝,「這樣還叫不厲害麼?」
裴舜卿擺擺手,「話雖如此,說起話來還是要謙虛一些。」
應嫻露出明了的神色,「我明白了,這是你們官場上的風氣,明明很厲害也不能說自己很厲害。」
裴舜卿忍笑,「對,心中知曉自己厲害便罷了,若是說出來,則會惹人不快,到時候可是會平白出現很多麻煩事。」
應嫻:「你看上去似乎很有經驗?」
裴舜卿輕輕咳嗽一聲,「難免有年少輕狂的時候。」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聊天,氣氛異常和諧融洽,不時會有笑聲傳來,幾個丫頭默默在一邊聽着,心中都感覺怪異無比。
那邊下棋的小糰子,舉手投足間都是怪異的熟悉感,越看越覺得像自家死去的小姐,這也就算了,為什麼從前一直冷着一張臉不見笑顏的男主人,忽然間好像變了一個人似得?這真的不是換了一個人?
下了一宿的雪,第二天天晴了,裴舜卿早早回來,準備帶應嫻去園山上看梅花。
&來就胖了,穿這麼多衣服,會走不動的。」
&關係,若是走不動了,便讓我來抱你上山就是。冬日山上寒冷,這些是一定要穿的,不然生病可怎麼是好,還有這件新制的斗篷,來,我給你系上帶子。」
應嫻無奈的站在那,讓裴舜卿給她把斗篷繫上。她這個身體胖胖的,穿了這麼多之後,越發圓潤的像個球球,試着往前走了幾步,應嫻覺得自己也許更適合用滾的,一定能滾得非常快。
但在裴舜卿眼裏,應嫻真是比世間一切生靈都要可愛百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就算成了一顆球,也是一顆再可愛不過的球。
應嫻被裴舜卿抱出門的時候,想着,該不會日後裴舜卿都要像她爹一樣吧?裴舜卿則暗暗運氣,覺得自己最近的力氣大了不少。照這樣下去,只要每日多練習抱着應嫻在院子裏走幾圈,都能扛着八十斤的大刀上戰場了。
園山有許多梅樹,這時候也有很多人在賞梅,裴舜卿繞着人走,直接上了山上那個園子,然後用園子主人齊致鈺的信物直接帶着應嫻進去了。
寒山香雪梅是京中人給的雅號,這種梅花,開時似枝頭堆雪,香味若隱若現時有時無,濃郁時仿若將人浸在花海中,清淡時如隔林聞香。
這些香雪梅附近還有建的一座專用來賞梅的亭子,四面用琉璃阻隔了寒氣,裏面放着桌椅軟墊。裴舜卿將應嫻放在墊子上,讓跟來的兩個下人把東西擺好。
不大的亭子裏面放了碳火,一會兒就不冷了。讓下人們去了附近的屋子裏休息,亭子裏就只剩下裴舜卿和應嫻兩人。打開了正對着香雪梅的那扇窗戶,裴舜卿回來坐下,給應嫻磨墨。
&些時候聽你說想畫梅花,這些梅花如何?可能入松鶴居士的畫?」
應嫻盤着腿坐在墊子上,聞言有些訝異:「原來你要帶我看梅花,是因為我之前說想畫梅花?」
不全是,裴舜卿只是想帶應嫻出來玩。她從前只能待在內宅,看着那一小片地方,隨着身體越來越差,連床都不能下,裴舜卿一直覺得很遺憾。有時他在外面,看到什麼景色感到十分美好的時候,總會有這種遺憾,想着若是能與應嫻一道看便好了。
&梅花確實好看,那我今日畫出的畫,便先定好送與你吧,謝你特意帶我出來賞花。」應嫻拿起筆笑了笑。
她畫畫的時候異常認真,會漸漸忘了周圍的人。她就是如此,若是喜歡什麼,便會像這樣專心致志的沉下去。恐怕盛勇侯就是因為了解女兒,才會為此擔心。就如同從前有人說慧極必傷,同樣的,若是太喜愛一樣東西,一心鑽研,也會很容易傷神。
應嫻嫁給他之後,基本上不再動筆畫畫了,再加上有各種顧慮,所以裴舜卿難得見她畫畫,倒是現在,他常常會見到她提筆畫畫。裴舜卿喜歡她的畫,因為她的畫就和她的人一樣,很是自在。不管是一株花草,還是一片山水,都很自在閒適。
靜靜陪着應嫻畫畫,等她停筆沾墨,打量着外面的梅樹時,裴舜卿問她:「你的畫都是山水花鳥,為何不畫人物呢?」
應嫻眨眨眼,「因為人物最是難畫,若是心中無情,便畫不出神彩,我從前不敢談情,也不敢隨意落筆。」
&是如此,」裴舜卿望着她,「那以後,能不能請你為我畫一幅畫?」
應嫻笑出聲了,「你這人會看我的畫,我若是畫出你來,你豈不是能看出我對你懷着什麼樣的心情?」
裴舜卿嘆氣:「唉,我這麼好看的一張臉,你都不想畫嗎?」
應嫻臉上的笑更大了些,她說:「要畫的,要畫的,今年你的生辰過了,等明年畫了給你做生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