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沈瑞早早起了。
今日沈滄夫婦要往西山莊子上休養,三老爺本想要跟着,不過三太太如今打理家務,四哥又小,徐氏便不許。最後商量好,由沈瑞帶了玉姐跟過去服侍
前幾日徐氏就打發人過去收拾,行李下人也都先一步過去了,今日倒是輕車簡從,只有三輛馬車,第一輛沈滄夫婦坐了,第二輛是玉姐兒與兩個婢子,第三輛是媽媽與幾個小婢。沈瑞騎馬,帶了十來個長隨、小廝跟着。
馬車出城沒一會兒,就見沈滄挑了車簾,面色不善道:「瑞哥,上車」
沈瑞微怔,隨即策馬上前。
馬車已經停下,沈瑞下馬,躬身上了馬車。
「老爺好好說話,瑞哥兒不過是思量不周全」沈滄面上帶了薄怒,徐氏正在旁勸着。
沈瑞只覺得滿頭霧水,躬身道:「父親,母親……」
徐氏道:「快坐下說話……」
不知是否聽進去妻子的勸,沈滄臉色稍緩。
還是徐氏先開口道:「都是我嘴快,將你昨日提及的事情說了,老爺這才惱了……」
沈滄毫不客氣地說道:「你要是真的上楊家去提及此事,那這門親事不做也罷要是想早日成親生子,另擇年紀匹配的淑女」
沈瑞漲紅了臉,他哪裏就那樣急迫了?
徐氏忙道:「瑞哥兒哪裏是那個意思?不過是瞧着恬姐兒失母,我身邊又只有玉姐兒一個,想要她們姑嫂作伴罷了……」
沈瑞那點用意,自是瞞不過徐氏。昨日剛聽聞的時候,徐氏雖是否了,心中卻也是不無心動。為的卻不是自己,而是沈瑞。不過想到此事弊端,徐氏還是覺得不妥當。她最是知曉沈瑞脾氣,有時候甚是主意正,自己雖不同意,可他未必死心,就將此事說給沈滄。
子不教、父之過,老爺對於這「父訓丨子」的事並不討厭。
「你素日循規蹈矩,可這些年在王伯安跟前耳濡目染,骨子裏也藐視禮法,只是素日掩得緊,不為外人所知罷了……只是以你現在分量,還不足以挑戰禮法規矩,就是裝也要繼續裝成個守規矩的」沈滄毫不客氣地道。
沈瑞直覺得被人揭了麵皮,帶了幾分尷尬道:「是兒子狂妄,顧及不周全
沈滄見他老實認錯,並不執拗,心下頗為滿意,面上卻輕哼一聲。
徐氏在旁嘆氣道:「瑞哥兒心意是好的,可恬姐兒雖沒了生身之母,卻還有繼母在……要是匆匆遣嫁,那楊太太就要為世人非議……就是楊大學士,也有薄待元嫡長女之嫌」說到這裏,她頓了頓道:「當初你娘是養在沈家,可情形與楊家不同。孫沈兩家是通家之好,兩家太爺兄弟相稱,且孫家確實無女眷能教導閨女,才將你娘送到咱們家來。就是外人提及,也是情有可原的便宜之計。楊沈兩家卻是不同,實不宜效其行事……」
徐氏說的婉轉,沈滄卻不願意遮遮掩掩,直陳厲害:「楊氏沖喜,進門,過後我一閉眼,她就要背個岍丨克親長,的罪名,她本就喪母,你這樣雪上加霜不是害人是什麼?楊廷和就算在家事上糊塗,也不會答應此事……」
沈瑞這兩日因擔心徐氏,鑽了牛角尖,被這一點醒,早已滿臉羞慚。
徐氏在旁,眼見丈夫全無顧及地提及生死之事,不由紅了眼圈。
眼見沈瑞訕訕,沈滄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擺擺手打發沈瑞下去。
馬車裏只剩下夫妻二人,沈滄握住徐氏的手,低聲道:「且好好的,不要讓孩子擔心,要長命百歲、兒孫滿堂,那是我欠你的……」說到最後,已是低不可聞。
徐氏緊緊地回握丈夫的手,淚如雨下……
王宅,書房。
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王華摸了摸鬍鬚道:「這樣的摺子,到底有些冒失,要不然你在思量思量……」
那中年人三十幾歲年紀,國字臉,看着浩然正氣。他躬身道:「恩師此話差矣,學生身為言官,本就有督查百官之責……」
王華搖頭道:「話雖如此,可吏部尚書是重臣,門生黨羽眾多,這樣的摺子上去,以後你就要艱難……」
那人帶了笑意道:「恩師勿要擔心學生,既是言官,哪裏有不參人的?得此機會直陳御前,說不得正是學生的際遇……」
十年寒窗,一朝出仕,入了官場,人人都有顆上進心。即便對外是剛正不阿的御史,也不例外。
王華見狀,便不再說反對的話,只道:「馬文升畢竟是三朝元老,就算其子確有不當之處,不可牽連過廣……」
那中年人道:「老師放心,學生自有分寸……」說到這裏,有些猶豫道:「只是這樣的摺子,就算罪名落實,馬文升也不過是子不嚴,,只恐三位閣老那邊,會趁機落井下石,謀尚書一缺……」
他這樣說,倒不是關心馬尚書吃虧,而是想着要不要跟着「落井下石」。官場之上,既要踩人,自然是一踩到底最好。
王華搖頭道:「就算有心,他們也是白折騰……沈滄不支、劉大夏是真的老病,要是馬尚書這個時候退,朝廷就一下子出了三個尚書缺,變動太大……馬文升雖戀棧不去,難得不黨不群,皇上心中也多為倚重,不會允他致仕……
無巧不成書,就在王華拉着門生密議此事時,翰林院中沈理也做着差不多的事。只是提及的對象不是吏部尚書馬文升,而是右都御史戴珊。
翰林院,東書閣。
臨窗羅漢榻上的小几上,擺着黑白子,坐在上首執黑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現為翰林侍講學士的沈理,坐在他對面的也是個翰林官。
那翰林官與沈理是好友,如今卻是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方道:「大人真要插手此事?可是大人年資尚不足,何苦為他人做嫁衣?」
沈理失笑道:「李兄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此舉並非是盯着右都御史的位置……」
左右都御史是大九卿,正二品,以沈理現下的品級與年資自然是夠不上。
那姓李的翰林聞言不解道:「大人既沒有這個打算,那是謝閣老那邊的意
沈理與李翰林是多年知交,這次科道那邊的人又是李翰林的同鄉,沈理便實話實說道:「李兄不用多想,不甘閣老之事,我也無心與戴御史為敵,只是此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早晚遮不住,現下提前爆出來,不過是要讓京城諸公不要只盯着刑部與兵部罷了……」
馬尚書那邊是兒子受賄,戴御史則是內闈不清,妻子索賄。
李翰林聽了,立時反應過來。
如今刑部尚書沈滄與兵部尚書劉大夏同時告病之事,眾所周知。並不曾聽聞劉大夏與沈理有什麼私交,那沈理關心的自然是因病告退的沈滄,此舉不過是「禍水東引」罷了……
待沈家一家四口在西山莊子上安頓下來,朝會上言官報着的兩個摺子,立時引得朝堂震動。吏部尚書之子收受賄賂,證據確鑿,被人彈劾;又有右督御史之妻有不當之舉。
要知道今年可是「京察」之年,多少年資滿了的人擠着腦袋想要往上爬。雖說官場之上,人情是免不了的,可吏部尚書之子的行為卻是犯了眾怒。
一時之間,盯着吏部尚書家彈劾的摺子雪片似的飛到御前,這其中不乏三位閣老門下的推波助瀾。委實是吏部尚書此缺太過於重要,就算是三位閣老各有司職,不能兼顧,也希望落到自己人手中,以後諸事便宜。
當今近幾年身子骨不爽利,國事上越發全部托給三位閣老。
再說現任吏部尚書馬文升年過古稀,資歷比三位閣老還壓一頭,三位閣老不能如臂揮使,自然也巴不得他早點退了。
至於右都御史那邊,九卿之職,也有不少人盯着,只是沒有吏部尚書這邊熱鬧。
一時之間,告病休養的沈滄與劉大夏倒是無人提及。畢竟沈滄年紀在這裏擺着,即便外頭傳聞病重,可文官生病是常事,誰曉得什麼時候就好了。
至於劉大夏,則是與資歷深,且沒有小辮子在外頭,就算想要攻訐一時也找不到名頭。
吏部尚書雖是因「教子無方」被彈劾的焦頭爛額,不過到底是經世老臣,老而彌堅,吏部衙門的公務已經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京察」到了尾聲,官員升遷之事也陸續開始安排。
何學士也終於得了消息,知曉沈洲也在國子監祭酒廷推人選中。
何學士很意外,落衙回來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尚書府,才得知沈滄一家出城去了。
三老爺出來待客,眼見何學士臉色有些難看,心下不由忐忑。何學士心慌意亂之下,倒是沒有留心三老爺神色有異,尋了藉口告辭回來。
等回了家裏,何學士依舊是鬱悶難當。他的年資雖是到了,可是同沈洲一比,顯然就不夠看了。國子監祭酒雖是清貴之缺,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爭。加上畢竟是南京,畢竟京城國子監,有資格相爭的也多半不樂意離京。
何學士先前得了消息,知曉南京國子監出缺,也是猶豫了一番,不過不願意在翰林院裏繼續蹉跎,才想要出去走一遭。不能說十分篤定,可也有了七八成把握,沒想到臨了臨了出來的對手是沈洲……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