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趙世卿的出面不僅是朱常洛沒有想到的,也是朝廷眾臣所沒有想到的,而趙世卿的那一番話,更是叫他們大跌眼鏡,當下便有無數的議論之聲紛紛而起。
不同於朱常洛的戲謔之色,朝臣當中更多的卻是不滿,頭前那位宣揚王化之道的鴻臚寺卿更是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指着趙世卿怒不可遏的道。
「有辱斯文!我大明身為天朝上國,四夷歸附之地,爾身為戶部尚書,卻滿口銅臭,與市井之徒何異?當真不配為聖人門徒!」
面對着這位老大人的喝罵與群臣的質疑,趙尚書不僅沒有後退,反而理直氣壯的道。
「錢糧俸餉,賦稅貢銀,這些庶務本就是戶部職掌,本官身為戶部尚書,怎的就不能開口談論銀錢了?若是人人皆如鴻臚寺卿你這般視錢財如糞土,這朝廷又何必年年撥銀給諸位大人支俸!」
一句話出口,群臣頓時噓聲,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敢再過多議論。
無他,這兩句話,有點眼色的人都聽得出來趙尚書話里話外的意思。
咱可是捏着你們俸祿的人,都小心着點……
雖然說朝廷俸祿乃是定製,都是按着各人的品級來發放的,但是誰要是真的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用在乎戶部了,那可就是大錯特錯了。
因為朝廷的俸祿,從來都不是足額發放的!
這偌大的一個朝廷,有的是用錢的地方,這連年以來,國庫用度都不怎麼足量,全靠着歷任的戶部尚書東挪西借的填補着,而這東挪西借的地方,自然也包括朝廷官員的俸祿。
別以為只有軍隊裏才會拖欠軍餉,朝廷里拖欠俸祿的時候也多了去了。
若是放在一年前甚至是半年前也就罷了,大家有的是來錢的路子,倒也不大在乎這區區的朝廷俸祿,可誰都知道,今上登基以來,乾的最大的一件事兒就是整頓吏治,手起刀落之下,不僅砍掉了大部分官員的灰色收入,更是連以前攢下的家底兒也一股腦的收走了。
眼下這文淵閣裏頭,靠着俸祿過活的官員,沒有七八成,也有一大半,所以趙尚書這麼一說話,頓時有一半的官員都蔫了。
朝着外邦索要賠銀的確有些失君子風範,可這聖人也說了不是,倉稟實而知禮節,雖然在場沒幾個懂得打仗是怎麼回事的,但是也對天子的燒錢戰術有所耳聞,今上打起仗來,可不是什麼惜銀的主,想必這回趙尚書也是逼得急了,才會放下臉面這麼討要銀子。
寧願犧牲自己的氣節,也要為朝廷國庫討回銀兩,保證朝臣的俸祿,趙尚書這個戶部大司徒也是不容易啊!
一時之間,這殿中竟不少人生出了對趙尚書同情的目光。
「荒唐,老夫在朝十餘年,竟不知你趙象賢是如此貪利逐銀之輩,更兼巧言善辯,蠱惑聖聽,實乃國之大賊!」
眼見得趙世卿一句話便令整個朝堂都轉了風向,他對面的鴻臚寺卿更是怒髮衝冠,再也顧不得什麼殿前禮儀,喝罵道。
這一下趙世卿也生氣了,他好歹是六部尚書之一,而且掌管的是排名靠前的戶部,平日裏別說是被喝罵了,就算是被頂撞都是罕見的事兒。
尤其是天子整頓吏治之後,戶部的地位水漲船高,他這個戶部尚書地位直追六部的龍頭老大吏部,已經很久沒有人跟他這麼說話了。
先前趙尚書是敬着這鴻臚寺卿年資頗久,可誰料這個老貨竟然得寸進尺,所以趙尚書騰地一下就火了,冷哼一聲道。
「貪利逐銀又如何?本官貪利逐銀,是為朝廷,是為社稷,是為黎民百姓,總好過鴻臚寺卿你沽名釣譽,不惜為敵國說話,那土默特當初大軍壓境,擅殺大同總兵的時候,你怎麼不去說君子禮義?我前線將士浴血奮戰,捨生忘死的時候,你怎麼不問問他們家中妻兒老小該如何過活?如今戰事已畢,邊境已平,你倒是出來一副君子堂堂的模樣,讓朝廷釋放降軍?你是當真不怕那數千馬革裹屍的將士魂歸故土之時,夜裏會去你府中哭訴嗎?何謂大奸似忠,大偽似真,何謂顛倒黑白,倚老賣老,本官今日真真是見識了!」
應該說,在這朝廷之上,想要走到更高的位置,極重要的一個素質就是辯才,趙世卿能夠走到戶部尚書的位置上,嘴上功夫自是不會輸給任何一個人的,只是到了他這等地步,口舌之爭的意義並不大,朝廷大佬們也不大可能因為一個人說的舌燦蓮花就改變自己的政治主張,所以平日裏趙世卿這等大佬們議事的時候,反倒是簡潔明了,不多爭論,頗有一股返璞歸真的感覺。
而且走到他這等地位,總是要講究幾分顏面的,破口大罵着實有失身份,只不過今兒這鴻臚寺卿是真將趙尚書氣着了,一開口就是詞鋒銳利,步步不讓人,說的前者臉色通紅,不是羞的,卻是氣的,指着趙尚書身子都在發抖,忽而轉過身來,一個噗通就是跪倒在地,涕淚橫流。
「陛下,老臣一心為國,卻不料遭此逐利小人張口污衊,實無顏再立遇朝堂之上,今日掛冠而去,只求陛下莫要被此子蒙蔽,行不仁不義之事啊!」
得,老頭子看來是真的被逼的沒辦法了,連掛冠而去這樣的殺手鐧都用出來了。
不過想想也是,這鴻臚寺卿是出了名的老學究,一輩子研究經典,在朝政上也沒什麼建樹,真要是論起朝堂爭鬥來,八個他綁在一起也未必能比得過一個趙世卿,一敗塗地也是常事,只怪他自己急功好利,非要跳出來跟大佬們唱反調,這不是自己找死嘛……
「陛下,老臣一心為國,卻不料遭此沽名釣譽污衊,實在羞於與此輩同朝為官,請陛下恩准,讓老臣回歸故里,也好保得晚年清名!」
鴻臚寺卿這麼一跪,趙尚書自然也不落人後,乾脆利落的摘下頭上烏紗跪了下來。
於是紛紛擾擾的朝堂頓時靜了下來,一干群臣的目光都匯集到了天子的臉上。
而另一邊,原本好好的坐在御座上看戲的朱常洛表示……
他還沒看夠呢!
都說大明的文官集團是戰鬥力最強悍的文官,真要是罵戰起來,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往常朱常洛只在野史裏頭見到過,真正在朝堂上見到兩個三品以上的高級官員這麼擼起袖子對罵,還真真是頭一遭。
其實打心底里來講,朱常洛還是很高興的。
至少趙世卿的改變說明了一點,那就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還是有用的!
事實上,要是擺在幾年以前,朝廷當中壓根不會因為降軍的問題產生爭議,因為放歸降軍是慣例,也是大明作為大國的泱泱氣度。
但是自從遼東一戰以後,朱常洛卻是給出了一個不同的處置方案,贖買進貢……
簡單來說,就是剛剛趙世卿所說的,想要人,拿錢來!
遼東一戰,倭國戰敗,為了贖回被羈押的數萬軍隊,向大明賠付了上千萬兩的白銀,這其中感受最深的,莫過於趙世卿這個戶部尚書了。
往常國庫里總是空空蕩蕩的可以跑老鼠,他這個戶部尚書當的是生不如死。
但是有了這筆銀兩,縱然是回回都被皇帝拿走了大頭(趙尚書的怨念……),可到底銀子還是有一半流進了國庫裏頭的。
有了銀子,趙尚書才真正感受到戶部尚書應該有的威風,大筆一揮的感覺豈是一個爽字了得。
更何況,這肉總是爛在鍋裏頭的,無論是今上還是先帝,雖然都出手闊綽,可到底都不是揮霍無度之人,無論銀子在內庫還是在國庫,只要有,不管趙尚書使出什麼法子來,進宮裏哭窮也罷,賴着不走也好,總是能弄得到銀兩的。
但是要是這銀子壓根就沒有,他趙世卿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
所以早在這場大戰剛剛開始的時候,趙尚書心裏就打起了小算盤,既然今上能從倭國身上刮下一層油,那為何不能從土默特的手中也如法炮製呢?
何況這次的大勝,是較上一次和倭國更為輝煌的勝利,總不能白白的放過這麼個機會,想必天子也是如此作想的……
於是趙尚書歡天喜地的就上了奏本,豈料突然冒出來鴻臚寺卿這麼個又臭又硬的石頭,真是氣煞了趙尚書也!
而站在朱常洛的角度來說,既然趙世卿已經有了這種觀念的轉變,那麼就證明,大明還不是無可救藥的,他所做的努力,還是有意義的。
所以這朝堂上雖然鬧的凶,可朱常洛卻沒當回事兒,只是在旁樂呵呵的看戲。
不過事到如今,怎麼處置倒是讓他犯了難。
要說罰吧……
朱常洛是打心底里想把這位老鴻臚寺卿給打發回家去,這種書呆子就回家去老老實實讀書去最好,可是一來,這鴻臚寺卿年資高的很,這麼打發回去不大好,而且更重要的是,這跳出來的是一個鴻臚寺卿,但是沒跳出來的,但是和他想法一般無二的,卻是大有人在,他總不可能一個個的全都罷免掉。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是,雖然他對於趙尚書勇於改變的態度十分欣賞,但是遺憾的是,他並不打算採納趙尚書的建議。
因為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倭國撮爾小國,孤懸海外不談,豐臣秀吉窮兵黷武,屢次大戰已經耗盡了倭國的元氣,他們外無援軍,內無實力,打了敗仗自然是任人蹂躪。
但是土默特不一樣,雖然同樣是打了敗仗,但是土默特至少還有上萬的大軍駐守在王城未出,何況土默特也不是一個獨立的邦國,它名義上還是屬於蒙古的一個部落,真要是把它逼急了,回歸到蒙古左翼,跟察哈爾等部聯起手來,反倒是朱常洛不希望看到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朱常洛上次之所以從倭國的身上榨油,是因為他們有油可榨,倭國是出了名的銀礦豐富,但是土默特是草原之地,縱然和大明互市多年,實力的增長更多體現在牧民和地盤上,真要說財富也未必有多少。
所以雖然朱常洛很欣賞趙尚書的建議,但是他並不能採納。
用後世的說法,這叫十動然拒?
所以該如何處置眼前的局面,讓朱常洛犯了難。
因為他無論站在哪一邊都不合適,鴻臚寺卿那邊肯定是不行的,但是他要是站在趙尚書這邊,難免會讓群臣以為,趙世卿是他指使的,紛紛附和趙世卿的意見,這卻也是朱常洛不願意見到的。
所以想來想去,朱常洛最終還是選擇……
甩鍋!
底下群臣靜靜的等待着天子開口,卻見天子眉頭緊皺,久久不言,有膽子大些的悄悄抬起頭,卻見天子使勁兒的朝着老首輔的方向打着眼色,只是可惜的是,後者卻是依舊站在原地,穩如泰山,一言不發。
與此同時,眼皮都有些發酸的朱常洛終於意識到自己甩鍋失敗的這個事實,心裏不由得有些沮喪。
照理來說,現在的這種狀況,老首輔出面是最為合適的。
不管是趙世卿還是鴻臚寺卿,在老首輔的面前都是矮一頭的,以老首輔的聲望資歷,出面收拾這個爛攤子,是最為合適不過的,但是可惜的是,今兒老首輔卻不怎麼買朱常洛的帳,他都示意了半天了,老首輔還是動也不動。
「咳咳……」
無奈之下,朱常洛也只好自己出馬了,輕輕咳嗽了兩聲,群臣頓時提起了注意力,這場朝堂大戰究竟該如何結束,就看天子的意思了。
「降軍一事,的確須得妥善處置,但是朕既已答應了忠順夫人盟約一如往昔,自是不可藉機索取賠銀,不過趙尚書亦是忠心體國,一片赤誠,鴻臚寺卿言辭未免偏激,着罰俸三月,閉門禁足一月,以示懲戒!至於辭官歸去之事,豈是兒戲之言?休要再提!」
於是鴻臚卿這個老頭高興了,也不提辭官的事兒,捧起烏紗穿戴好,高聲呼道。
「陛下英明!」
而相對的是,趙尚書的臉卻黑的鍋底一樣,悶悶的起身站回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