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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初明,承天門外邊聚起了無數的文武大臣。
今日又是例行早朝的日子,但是每一位站在承天門外的朝臣們,心情都充滿了複雜。
不過區區一個晚上,朝廷上發生的大事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讓他們都有些措不及手,先是朝廷起復了一位前禮部尚書,內閣當中多了實質入閣的大臣,然後便是紅翎急報,前線告捷,雖然不知軍報具體是何狀況,但是據兵部流傳出來的小道消息,此戰乃是大勝!
雖然說這一次的開戰讓朝廷上下的群臣都感到有些倉促,但是要知道,自成祖皇帝以後,大明和韃靼之間的戰爭,輸多勝少,能稱得上大勝的戰役着實不多,每一場都是值得好好慶賀的事情!
不僅僅是武將,就連朝中的許多文臣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也是興奮的一夜未眠。
只是這股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內閣中的一個消息又讓群臣變得坐立不安起來,老首輔要致仕!
雖然還沒有正式對外公佈,但是內閣當中已經見到了老首輔的辭呈,可謂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消息一出,朝廷當中更是暗流涌動……
此刻朝會尚未開始,朝臣們三三兩兩的聚在門外相互攀談,但是唯獨最往前的內閣梯隊當中,卻是沉默無言,首輔王錫爵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其他的大佬有心說話,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是互相之間交流着目光,一切盡在不言當中。
古老的宮門緩緩打開,引禮官一如往常的走了出來,厚重的樂聲奏起,伴着宮中內使洪亮的聲音,群臣列隊走入了宮門。
「升朝!」
今日的早朝不似尋常一般在乾清宮或是奉天殿,而是在皇極殿,所謂何事,群臣心中皆是明了,走進高大華麗的大殿當中,卻見皇帝早已高居御座之上,一身玄色冕旒,莊重之極。
「臣等叩見陛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卿平身!」
天子的心情明顯不錯,隔着丹陛都能感覺到皇帝欣喜的情緒。
待得諸臣叩謝起身,朱常洛便道。
「今日升皇極殿,乃是有一樁大事要與卿等同說,兵部昨夜來函,報前線大捷,斬首敵軍兩千餘人,俘虜過萬,生擒叛臣扯力克及其部下,此乃大勝,吾等當為同賀!」
「陛下威儀,震懾四海,臣等為陛下賀,為大明社稷賀!」
儘管心中已經有了準備,但是等到天子親口道出大勝的消息的時候,群臣還是忍不住震驚不已,斬首兩千,俘虜上萬,生擒敵將,無論哪一條都是大勝的標誌啊!
一時之間,殿中迴蕩起了群臣洪亮的祝賀之聲。
「忠順夫人何在?」
片刻之後,朱常洛抬手壓下底下的聲音,開口道。
於是在一群文臣當中,一名身着誥命袍服的老婦人恭敬而出,身後還跟着她剛剛十二歲的兒子。
「臣在!」
「先年朕之皇祖穆宗先帝曾與土默特訂立盟約,永世為臣,其後數十年,邊境清平無害,亦為朕心向之,如今土默特之酋長扯力克雖舉兵進犯,可其人實為亂臣賊子,幸得夫人明曉大義,赴京城以請我王師蕩平賊寇,如今邊境已平,叛臣已擒,此乃天下大幸!着賜封夫人之子卜他失禮為順義王,賜國姓為朱順之,望爾能為我大明戍守邊境,永世忠順!」
朱常洛笑了笑,一如平常般溫和道。
「另外,此番土默特雖對我大明有大不敬之過,但朕念在夫人一心為國,便不予追究,先祖之盟不可廢之,望夫人回去之後能夠繼續約束屬民,不可妄起邊釁!」
話音落下,就連三娘子這樣沉浮世事多年的人都愣住了,她知道大明的這位天子肯定會履行他的承諾,將自己的兒子封為順義王,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天子竟然如此大度,對於這件事情完全不予追究。
要知道,當初的封貢之約,雖然名為封貢,可實際上是在土默特部佔據上風的情況下訂立的盟約,其中有很多條款都是明顯對於大明不利的,最明顯的不外乎是各種互市的物資和價格,很大程度上都取決了土默特的需求。
三娘子本以為,這位年輕而英明的天子,會藉此機會重新訂立盟約,卻不曾想他依舊維持舊約,這對於剛剛元氣大傷的土默特部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只是愣怔了片刻,三娘子便帶着身後的兒子拜倒在地,道。
「陛下英明,臣定當不負陛下厚望,永世為天子鎮守邊境,終此一生,世世代代不會對大明有二心!」
三娘子的這番表態斬釘截鐵,字字句句透着堅決之意。
不僅讓朱常洛點了點頭,就連朝中的大臣們也都不約而同的露出了一絲笑意。
「陛下,臣聞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吾皇德行昭明四海,方能引得八方來朝,英明神武,社稷幸事!」
群臣當中,有一清瘦老者上前,拱手言道。
卻是方從哲,身為翰林院掌院,清流之表率,這個時候方老頭出面,正是恰如其分。
君王德行出眾,歸化四方,正是儒家當中所謂王化之道,方從哲的話,也正是在場大多數文臣的想法,天子登基之後,心思沉穩,手段多變,固然令群臣懾服,但是這種懾服更多的是畏懼,而並非是敬服,要知道,寬厚仁慈方是為君之道,而今天朱常洛的表現,很明顯就和他們心中完美的君王表現的一模一樣。
於是在方從哲之後,群臣紛紛上前,口中儘是溢美之詞。
「此戰,上仰祖宗庇佑,皇天有幸,下賴乃是前線將士浴血奮戰,文臣武將齊心協力,此誠我大明之幸事也,兵部何在?」
片刻之後,群臣在朱常洛的示意下再度安靜下來,卻見天子臉色肅然,開口道。
「老臣在!」
文臣當中再度走出一位緋袍老者,卻是兵部尚書石星石老大人。
老大人看起來心情很好,滿面紅光,也不怪他如此,要知道,這次的大戰雖然前線主將是麻貴,但是按照大明的慣例,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卻是石星,能夠在有生之年統領這麼一場弘揚國威的大戰,老大人覺得就是現在讓他立刻致仕,也於願足矣。
更何況,大勝之後,必得敘功,所以說石星應該算是整個朝堂之上,唯一一個沒有受首輔即將離任影響的大臣了。
「此戰全軍上下盡皆奮勇殺敵,朝廷內外齊心協力,如今大軍即將得勝還朝,當論功行賞,朕命愛卿與監軍梁永一同細敘軍功,擬定賞格,報與朕知!」
朱常洛坐在御座上,繼續開口道,只是誰也未曾注意到,說話的時候,朱常洛的眼中卻是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複雜之色。
「臣領旨!」
石尚書倒是樂呵呵的領了旨,退回了朝班當中。
按理來說,朝會進行到這個程度,就差不多該結束了,皇極殿通常是天子用來舉行各種大型儀典才會啟用的宮殿,譬如當今的登基大典,便是在此處進行,再如這一次,乃是近百年來大明最輝煌的一次大勝,故而啟用了皇極殿。
應當說,皇極殿並非是議事用的大殿,並不是用來處理日常政務的,所以大臣們進殿之後都沒有提起過其他的朝務,而是恭敬的領受着天子的各種旨意。
而毫無意問的是,今天的皇極殿朝會,最主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宣佈大軍得勝的消息,並且賜封新的順義王,此事一畢,該當移駕他處開始今天正式的議事,但是事實上,眾臣卻發現,天子並沒有結束朝會的意思,而是緩緩站了起來,道。
「諸卿,敘軍功乃是兵部之事,能夠打贏一場勝仗,靠的是千千萬萬將士的功勞,所以朕命石尚書一一敘之,但是朕知道,兵部的軍功簿上,永遠不會出現一類人,而沒有他們,就沒有大明的今日,也沒有這場輝煌的勝利了,所以朕今日在這大殿之上,要為一人酬功,為一衛正名!」
朱常洛的這番話說的很認真,臉色很嚴肅,不過朝堂上的一干大臣,卻是始料未及,各自面面相覷,不知道皇帝說的到底是誰。
而緊接着殿外走進來一人,也的確不負眾望的讓朝臣們驚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來人身着張牙舞爪的飛魚袍服,頭戴梁冠,莊重的冠服下,卻是一雙略顯陰翳的眸子和長年冷若冰霜的臉。
「臣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參見陛下!」
頂着一群大臣驚訝的目光,駱指揮使行至殿中,緩緩叩拜而下,臉色依舊如平常般冷硬,只是身子的一抹顫動卻是昭示着他不平靜的心情。
「諸位愛卿一定在奇怪,朕要如此莊而重之封賞的人,為何會是朝中大臣唾棄無比的廠衛之流呢?」
朱常洛沒有似往常般坐回到御座上,而是一步步的走下丹陛,同樣來到了大殿中,來到了一干大臣當中。
望着群臣各異的神色,朱常洛站定在駱思恭的面前,眼中閃過一絲回憶般的惘然。
「朕自進學之日起,無論是在朝中百官還是城中百姓的口中,凡提錦衣衛,則必稱廠衛胡作非為,倚仗權勢,濫權行兇,士人清流口誅筆伐,肆無忌憚,錦衣衛三個字,成了權臣奸佞之輩的代名詞,好一點的,以為錦衣衛乃君上手中利器,差一點的,挑釁辱罵錦衣衛,以入詔獄為榮,以欺錦衣衛為幸!朝野上下,竟無一人道錦衣衛之好處,恍若錦衣衛當廢之,方為朝廷正道!」
朱常洛的神色平淡,好似在說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是他沒說一句話,目光便在朝臣的臉上掠過,而被他掃視到的朝臣,除了寥寥幾個人之外,皆是如芒在背,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御史言官之流,平日裏彈劾錦衣衛的奏疏,他們個個都沒少上。
所幸的是,朱常洛的目光並沒有在他們的身上過多的停留,掃視一周,便又回到了大殿正中的駱思恭身上。
「駱愛卿,如今錦衣衛下轄多少衛所,在籍者幾何?」
「回陛下,錦衣衛下轄衛所十七,在京駐紮共五千六百七十二人,總在籍數十萬六千八十五人!」
駱思恭幾乎是回答的毫不猶豫,這件事情說是秘密,但是其實也並不是秘密,官位稍高着便能夠知曉這些數據,所以當駱思恭話音落下,在場的大佬們幾乎是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
因為駱思恭所說的,和他們所知道的,差別未免有些太大了……
「陛下,據臣所知,朝廷所錄錦衣衛在籍人數合共六萬三千人,何以有十萬之多?」
這個時候,次輔衷貞吉站了出來質疑道。
朱常洛卻是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次輔問的好,朕今日便告訴諸卿這四萬餘人從何而來!」
說罷,朱常洛轉身回到御座之上,居高臨下,望着底下的一干群臣,道。
「太祖設錦衣衛之初衷,本為監察天下,洞悉民情,平定叛亂之用,從建制之初,錦衣衛的在籍名冊便不對朝野公佈,諸卿所知之六萬三千人,乃是錦衣衛駐衛所之人數,然而在他們身後,更有無數錦衣衛隱姓埋名,藏於暗處,匿與黑夜,分散無數地界平靜而生,若無戰事,他們將永遠只是一個普通百姓,但是一旦有危害黎民社稷之事發生,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為我大明獻出自己的性命!
當年遼東一戰,為擊敗倭國大軍,無數諸卿所不知之錦衣衛,為大軍犧牲性命,逾三千七百餘人,此戰,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更是親赴遼東,衛我大明山河,他們的軍功,從不亞於前線廝殺的將士,更不下立於朝堂之上的袞袞諸公,然而兵部的敘功簿上卻從無他們的名姓,甚至除了朕和駱指揮使之外,無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時至今日,朕依舊不能讓他們的名姓出現在軍功簿上,但是朕要告訴諸卿,更要昭告天下,錦衣衛乃為國為民而在,乃為大明社稷萬年而存!」
殿中一片靜默,無人敢發一言,即便是最猖狂的言官,也能夠感覺到,天子此刻壓抑着的激動心緒,他們隱隱有一種預感,誰若是這個時候跳出來唱反調,天子定然不吝將他斬首示眾!
「此書,朕賜予錦衣衛,祭為我大明犧牲的所有將士,國之棟樑,生當如是!」
朱常洛提筆,揮毫潑墨,在御案上寫下了國之棟樑四個大字,端正的蓋上天子寶印,走下丹陛,親手交給了早已經泣不成聲的駱思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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