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中發生的事情暫且不談,自梁永一番大鬧,內閣當中的閣部大臣們皆是一陣失望,他這麼一胡攪蠻纏,想要拖延幾日怕是不要想了,老老實實的廷議吧。
匆匆用了午膳,內閣五輔臣,外朝六部七卿,加上前來聽政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陳矩合共十三個人便拉開架勢,在內閣中堂前各自落座。
因着諸人都在內閣當中,眾目睽睽之下,自然也難以探聽到其他人的想法,只是各自默默的想着心事兒。
「事情的狀況想必諸位已經知曉,礦稅之弊為禍朝廷多年,勿需老夫贅言,至於一條鞭法,方才梁公公的話雖不好聽,可也是實情,陛下前些日子下旨命眾臣品評張公一生功過,一條鞭法乃重中之重,在場各位都是上了奏疏的,想必也不用老夫解釋一條鞭法為何物,既如此,便議一議此事究竟該如何處置罷!」
待得眾人落座,一旁執筆記錄的書吏也準備停當,廷議的主持者,老首輔王錫爵起身緩緩而道。
梁永的話是說的難聽了些,態度也狂妄了些,但是說的也都是大實話,無論是礦稅還是一條鞭法,在場之人都是門清兒的政策,壓根不需要回去準備。
「老夫有一疑惑,敢請元輔釋疑!我等本為國而言,諫陛下廢除礦稅,如何到了最後,卻變成了以一條鞭法代礦稅,此事若不理清,這廷議恐怕難以繼續下去!」
第一個出言的人是朱賡,朱閣老今天很鬱悶,但是經過短暫的午膳時間,朱閣老算是冷靜了下來。
廢除礦稅是好事,可若是以一條鞭法來取代礦稅的話,那還不如讓皇帝去收礦稅呢!
好歹礦稅是朝廷規制外的稅種,說白了不受朝廷律法保護,而且是先帝依仗君權推行的政策,其中存在不少漏洞,但是一條鞭法不一樣,一條鞭法可謂是張居正一生的心血。
老頭子窮盡了一生的心力探索出來的道路,絕對是現行體制下最好的改革辦法。
說到底,還有一個祖制橫在所有人的面前,大明朝的稅法制度,是太祖皇帝親自擬定的,後世子孫不得更改,這是鐵律。
別說是臣子,就是皇帝也不好輕動稅法。
但是話說回來,既想要改革經濟,又不能更易稅法,該怎麼辦?
無外乎兩條路,一條是如神宗皇帝一般,用體制外的法子,收礦稅,老朱家還有一條祖制,皇帝最大,皇帝雖然不能改稅法,但是他可以另外收稅!
老朱同學詳細規定了各項稅賦的收繳制度和標準,但是礦稅這玩意是神宗皇帝自己造出來的名目,自然不在祖制的規定範圍內。
但是壞處也很明顯,這種游離於體制之外的稅務制度,明顯和朝廷現行的稅制格格不入,兩相碰撞之下,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問題。
礦稅為禍是整個朝廷的共識,這不是無緣無故的。
礦稅的征繳的確一定程度上支撐了國庫用度,但是另一方面,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甚至揭竿而起者也不少。
當然,除了神宗這種近乎無賴的方式,還有另一條路能彌補稅法的不足之處。
就是張江陵所用的法子,從體制內合理合法的解決,這條路的好處是不違背祖制,可以長久的朝廷推行下去,但是壞處就是難!堪比登天般的難!
如果說神宗的礦稅坑的是老百姓和有些資本的商賈之輩,那張江陵的一條鞭法,針對的就是滿朝官員和地主士紳,或者說是整個官僚體系。
孰難孰易一眼可辨。
朝臣們固然彈劾礦稅,但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以來,礦稅仍舊穩穩的存在各地,不僅僅是因為神宗的堅持,根本的原因是,被逼着掏礦稅銀子的不是朝臣們,他們固然會為了此事上疏朝廷,但是卻沒有多少人肯真的為此跟皇帝拼命。
說到底,死道友不死貧道才是官場道理。
但是一條鞭法不一樣,它針對的是整個官僚體系,或者說,它是對朝廷稅制的一種修正,注意是修正不是修改,這一點很重要。
其實說到底,還是要回歸到老問題上,土地兼併和日益龐大的官僚集團。
本質上來說,沒有壞的制度,老朱制定的稅法,在大明初年適用,到了萬曆年間同樣沒有到需要徹底修改的地步。
只不過社會在變遷,萬曆朝的情況和大明初年已經大不相同,而張居正改不了稅法,就只能從社會現狀上下手。
首先是丈量土地,揪出被隱沒的大量土地,這是收稅和推廣一條鞭法的基礎。
而一條鞭法的核心,簡而言之就是用銀兩取代糧食,絲絹,勞役等等其他替代稅收的物品,並把各項名目的稅賦整合到一起,統一徵收。
看似簡單,但是其中的學問卻大了,首先說橫亘在所有人面前,最重要也最難以跨越的祖制問題。
張居正的一條鞭法,是在祖制的基礎上加以修正的結果,他沒有改變太祖皇帝規定的各項稅賦額度標準,甚至沒有廢止或是增加任何一項稅賦。
他所做的,是採取不同的方式方法來徵收稅賦!
這算是老朱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空子之一,也是張居正絞盡腦汁想到的,能夠繞開祖制的唯一辦法。
他這麼做的目的,其實只是觸及到了根本問題,但是還沒有解決根本問題,但是已經夠了。
老朱的制度不存在問題,或者說,存在的問題不大,存在問題的是執行制度的人。
熟悉經濟的人知道有個東西叫本位制度,簡單點說就是貨幣體系的基礎流通單位,大明的經濟體系當中,實行的應該說是糧本位。
在張居正之前,朝廷征繳稅賦,一般是以糧食為主,摻雜絲絹,帛布等等貴重物品。
這樣做的好處是穩定,畢竟金子銀子都不如糧食來的實在,尤其是在災年,糧食才是最緊要的東西遇上哪個地方遭了災,朝廷賑災用的是糧食,總不能給一幫嗷嗷待哺的百姓一堆銀子啃罷。
但是糧本位有一個大大的壞處,就是它會產生損耗,而且成色有各種各樣的差別,比如江南膏腴之地出產的糧食,是上等糧,而邊境貧瘠之地出產的糧食,則是下等糧,何況每個地方出產的糧食受土地肥沃程度和天災的影響,所以官員收繳的時候,並不能簡單的用數量來定論。
其次是糧食的運輸和保存問題,糧食不比金銀,保存不當便會腐壞,而且就算保存得當,也只能保存幾年,朝廷收繳上來的稅收如果是糧食的形式,很難長期保存下去。
而且長途運輸會耗費無數的人力物力,這些到最後,也是要分攤到老百姓身上的。
何況這兩項大的漏洞,還會給官員上下其手的機會,讓他們有從中漁利的機會,事實上,稅收的問題根本在於官員的問題。
所以張居正實際上開刀的是整個官僚體系,他將所有的稅賦歸到一起收繳,便變相的消除了地方官加攤稅賦的機會,要知道,這年頭老百姓都沒什麼文化,各項條例的解釋權在地方官手裏,官府隨隨便便編一個稅賦的名頭,他們就得老老實實的交,但是一條鞭法實施之後,老百姓們就算不知道那各種名目的稅賦自己該不該交,總該知道自己一年只交一次就夠了,再有收稅的那肯定就是地方官胡亂攤派。
如此一來,在收繳稅賦之時,輔以朝廷強大的監察體系,便可以最大限度的減輕老百姓身上的負擔,令他們不受苛捐雜稅的困擾,這是針對稅的改革。
在賦役一道上,張居正將所有的糧食和絲絹等其他各項物品,統統折成銀兩收繳,就大大的減少了人工的成本,一個簡單的道理,運一百石糧食需要十幾個民夫,但是折合成銀子,不過五十兩左右,一個小箱子就可以輕鬆送到京城,其中節省下來的人力何止十倍。
而且將糧本位逐漸換成金本位,最大的好處就是金銀不會腐壞,張居正改革之後,國庫的稅收猛然暴增,已經不僅僅是收支平衡,而是稅收大於國庫用度,這些稅收既然是以金銀的形式存放在國庫當中,自然不擔心像糧食一般會腐壞。
如此經年累月,結餘下來的銀兩也十分可觀。
更重要的是,將糧食等物折合成銀兩,方便計算和收繳,減少了官員們做手腳的機會,堵住了原本稅制當中存在的種種漏洞。
但是可想而知的是,他這兩項制度,觸動的都是官僚體系的利益,等同於將官員們的灰色收入強行剝離出來,分給了國庫和百姓,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這讓一眾官員如何能夠受得了?
不客氣的說,若不是張居正早有先見之明,將中央大權牢牢握在手中,怕是一條鞭法剛剛提出來,就會登時夭折,王安石的前車之鑑還擺在原地!
而如今要重啟一條鞭法,理所當然要面對的,依舊是龐大到極點的整個官僚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