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微微一哂。
&卿的意思,是此事與金陵城無關,應當歸因於揚州城的富商巨賈?」他站起身來,朝王子騰那邊走了一步,王子騰打了個哆嗦,正待後退兩步,但康熙卻不動了,仍舊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王子騰,但笑容卻未曾透達眼底,「揚州城的富商巨賈甚多,亦有多半依靠販賣私鹽起家,因此這官鹽遺漏之事,應當落在那些富商巨賈們身上,王卿是這個意思麼?」
王子騰又是一個哆嗦:「皇上這……」
康熙略一抬手,道:「你只需告訴朕,『是』,或者『不是』。」
&王子騰咬牙道。事關自己的身家性命,還有闔府上下的仕途榮達,此時也顧不得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情全都推到那些富商們身上,「聖上有所不知,那些富商巨賈們大多都罪行累累,低買高賣,曾將揚州鹽價從一分抬到八分四厘,後又囤積居奇,以圖謀暴利。沿海的那些鹽田,多半便是被他們強佔去的,鹽農們早已經苦不堪言。但因為那些人當中有鄉紳,又有人在揚州府里知事,因此即便層層上報,也俱被壓了下來,迄今揚州城裏仍留有不少案底。」
康熙又哂笑了一下,卻道:「說下去。」
王子騰表情稍稍一松,但隨即又換了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道:「雖然金陵城一貫是紙醉金迷之所,但揚州之地比起金陵,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室藏黃金,銀錢如雪,更有鹽商手眼通天,將半個江南的鹽田都收入囊中,盤踞在江南之地,知府亦不能撼動。因此臣以為,官鹽遺漏的這樁案子,應當要落在揚州、蘇州諸地,而非秦淮河岸的金陵城。」
一番話言之鑿鑿,可信度頗高。
康熙的笑容又加深了些,目光再一次落在王子騰手裏的護官符上。
王子騰捏着那張護官符,如同一塊燙手的山芋,撕也不是,丟掉又不是,康熙的目光雖然平淡,卻讓他覺得如芒刺在背,一股寒氣直衝到頭頂上,差點兒在御前失儀。
良久之後,康熙才道:「朕知道了。你下去罷。」
王子騰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說辭,到底是起了作用,還是剛好反過來,讓自己坐實了護官符之名。剛躊躇了片刻,梁大總管已經走上前去,笑着對王子騰道:「王大人請。」隨後朝那兩位扮成船工的侍衛使了個眼色。兩個侍衛會意,強行將王子騰「請」出去了。
直到臨走前,王子騰手裏仍舊拿着那張護官符,表情驚疑不定。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康熙才換了一副冷厲的表情,狠狠迸出四個字來:「欺上瞞下!」
一時靜謐。
江菱怔了怔,朝康熙那邊望了一眼,但又沉默不言。
良久之後,康熙走回到案前,鋪開一張格式奇特的信紙,緩聲道:「替朕研墨罷。」
江菱輕輕哦了一聲,半挽起袖子,將清水和墨塊取來,在硯台里慢慢地研墨。濃郁的墨色在清水裏慢慢暈開,一如康熙現在的心情,格外地沉悶且致郁。
江菱沒有多說什麼,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又過了片刻,墨汁漸漸變得濃稠了,江菱便退到一旁,康熙執筆蘸墨,在信紙上寫了一個個字,字跡力透紙背,仿佛帶着很大的氣。眼神亦比往日要嚴厲許多。顯然是剛剛王子騰的言行舉止,已經徹底激怒了他。
江菱想了想,走到船舷邊上,望着外面的秦淮夜景,裝作一概不知。
現在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辰,秦淮河上畫舫一艘連着一艘,岸上亦是行人如織,賣花的、賣胭脂水粉的、賣書畫的、賣瓷器的、賣柴米油鹽的比比皆是,還有些扎紙燈籠的小販,甚至把攤子佔了半條小巷,一排燈籠整整齊齊地掛起來,亦是極壯觀的景象。
這艘畫舫的前後左右,都各有一艘畫舫護持着,以防備可能的緊急事件。
畫舫慢慢地往東面飄去,再過一會兒便飄到城郊了。熟練的船工們跳到甲板上,阻攔了畫舫前行的速度,讓畫舫慢慢地停下來,就在秦淮河上靜靜地呆着,連水面上的晃動都幾可忽略不計。
江菱站在船舷邊上,望着外面的夜景,很長一段時間,都一動也不動。
康熙寫完了那封信,將信紙折好放在一張特殊的黃帛里,將外面的梁九功叫進來,讓他交給園子裏留侯的吏部侍郎。梁九功領命而去。江菱卻仍舊一動不動地站着,沒有回身。
在這種時候,她最應該做的,其實是避嫌。
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康熙從身後環抱住她,低聲問道:「瞧見了什麼?」
他的動作仍舊像往常一樣自然,力氣不大,江菱只消輕輕一掙,便能掙開他的懷抱。
但是她沒有動。
江菱望着外面的秦淮夜景,沒有動,也沒有回頭,低聲問道:「皇上不處理政務麼?」
身後傳來了康熙的笑聲,是那種極愉悅的笑,剛剛的沉悶致郁仿佛被一掃而空:「小沒良心的,今日休沐。」他捏捏她的鼻尖,又笑道,「讓王子騰過來,不過是因為有些話,不好在白天的官邸里說,又聽聞王子騰喜歡游秦淮河,便索性讓他到這裏走了一遭。你看。」
她順着康熙手指的方向望去,剛剛還在畫舫上的王子騰王大人,不知何時已經到了秦淮河岸邊,與一位同樣年紀的中年男子低聲說話,周圍的行人們都紛紛避開。江菱視力好,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位中年男子的容貌,與王子騰亦有七八分相似,想來便是那人的胞弟王子勝了。
那兩個人站在岸邊說了會兒話,王子勝便匆匆離去,留着一個小廝在岸邊張望。
又過了片刻,從小巷子裏鑽出另外一個小廝,走到王子騰跟前,不知說了些什麼,王子騰剛剛還有些煞白的臉色,慢慢又變得平靜,揮手讓小廝退下,自己亦帶着剛剛的小廝,鑽到了另一艘畫舫上。
康熙稍稍收攏了手臂,笑問道:「可看出來什麼沒有?」
江菱搖搖頭,輕聲道:「沒、沒有。」她可不敢在這時候亂說話。
康熙輕輕地唔了一聲,嘆息道:「你的見識還是有限……」似乎是有些惋惜。江菱一時間被弄糊塗了,後宮不能干政不是這位祖宗定的規矩麼,又或者是雍正?乾隆?怎麼她覺得,康熙似乎有意無意地,在把她往某個方向引導?
——真是太奇怪了。
江菱正在那裏胡思亂想,忽然外面有人輕輕叩了叩船舷,道:「萬歲爺。」
是康熙帶過來的另一個小太監,在梁大總管手底下當差的。
康熙沒有動,卻換了一個略沉的聲音道:「進來。」
小太監進到裏面,給康熙打了個千兒,隨後道:「萬歲爺聖明,王大人剛剛在岸邊,和薛家的人通了聲氣兒,讓他們這些日子收斂一些,別撞在萬歲爺的火頭上。還說薛家大爺現在在京城,大姑娘又寄居在榮國府里,還說什麼『金玉良緣,理當又是一樁善緣』,便讓那小廝回去了。」
康熙略略擺了擺手,道:「你去罷。」
小太監應了聲嗻,躬身退出去了。康熙玩味了片刻,又低頭問江菱道:「你先前在榮國府里,可曾聽過賈氏與薛氏的所謂『金玉良緣』?那是一樁什麼事情?」
江菱便將薛寶釵與賈寶玉的事情說了說。
本來按照紅樓夢裏的劇情,一個木石前盟,一個金玉良緣,應該是硬生生撞在一起的。但因為江菱在三四年前,無意中把林姑娘的身體調理好了,又在無意中讓林姑娘對寶二爺淡了心思,雖然現在偶爾林黛玉還會被氣哭,但木石前盟已經是半毀了,因此另一樁金玉良緣,便被火速提上了日程。
薛寶釵本來很得王夫人歡心,自己又有個極不成器的哥哥,還是四年前選秀落下來的,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日漸敗落的薛府,都極想要攀住榮國府這棵大樹。雖然這棵大樹已經從根子上爛掉了,但大樹終究還是一棵大樹,比他們薛家不知強了多少倍。
再加上她兄長接連犯事兒,就更加想要抓緊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因此在江菱離京之前,賈母那裏已經鬆了口,只等賈寶玉點頭,便將他們的事情一併辦了。畢竟薛寶釵的年紀要大一些,現在已經將將十七歲,實在是等不起。
這些事情,江菱揀些重要的,又揀了些跟林黛玉無關的,告知了康熙。
康熙聽罷那樁金玉良緣,哂笑了一下:「果然是姻親。」
但到底是讚許還是提防,又或者是單純的評價,江菱暫且還琢磨不透。
兩個人又在船舷邊上站了一會兒,秦淮河上的畫舫一艘接着一艘遠去了,還有一艘極其巨大,看起來像是特製的畫舫下了水,上面張燈結綵,似乎是在舉行什麼盛事。康熙皺了皺眉,遮住江菱的眼睛,低聲道:「別看,休污了你的眼睛。」便將江菱抱回去了。
江菱從頭到尾,都沒弄清那艘畫舫到底是幹什麼的。
康熙將她抱到剛剛的案几旁邊,又命人撤下筆墨紙硯,擺了茶水點心,與江菱慢慢地閒談。剛剛船艙里的那種沉悶和致郁,似乎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一種難得的靜謐和安寧。江菱偶然抬頭望了康熙一眼,見他仍舊是在笑,卻不是剛剛那種帶着嚴厲的冷笑,而是像往常那樣,極淡極淡的,連眼底都浸潤了笑意,在燭光里顯得格外安然。
江菱不知為何,忽然生起了一種「這樣好像也不錯」的念頭。
她陪着康熙說了會兒話,忽然外面又響起了叩船舷的聲音,是梁大總管,他說東西已經送到了,一切安好。康熙聞言點了點頭,仔細地替江菱系好披風,笑道:「回去罷,夜間風大,莫要着涼了。」
江菱輕輕哦了一聲,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來,跟在康熙後面,走出了船艙。
外間仍舊是沉沉的夜色,秦淮河上一片繁華的景象。
今晚的夜生活,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