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里燃了五寸高的明燭,銀炭在火爐里畢畢剝剝地響。
賈母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上,鴛鴦和珍珠一個在給她捶肩,一個在給她捶腿。賈府里的三位姑娘都圍坐在旁邊,好奇地打量着江菱。林黛玉被紫鵑扶着出來,緊挨着賈母坐下來,亦睜着一雙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江菱,眼裏頗有些疑惑之色。江菱垂着首站在堂前,表情捉摸不定。
王夫人同賈政一道給賈母問了安,便開口道:「東府蓉大奶奶的事情,媳婦兒都已經知道了。但這事兒畢竟是東府里出的,媳婦兒不敢僭越,鳳姐兒這幾日正忙着查賬,更是無暇顧及。老祖宗您瞧,這東西兩府之間,畢竟隔着一堵牆呢。」
賈母聞言,點點頭道:「你倒是個明事理的。但賈蓉媳婦前些日子還給我問過安,眼下說沒就沒了,難免讓人有些唏噓。東西兩府雖隔着一堵牆,但橫豎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這些日子你們該撤的撤該換的換,衣裳首飾減得素淨些,耍樂之事一併減除,也省得外人看了我們笑話。」
屋裏的人都一併應了聲是,表情多了些哀戚之色。
賈母又問道:「江南的事兒如何了?」
王夫人笑道:「媳婦兒正要同您說起這事兒呢。前些日子江南受災,內務府里出了一筆壞賬,王家、薛家受了些牽連,二老爺亦有些波及。但好在萬歲爺聖明,將那筆壞賬核了,又與索相徹查了此事,現已證明此事同老爺沒有什麼干係,只是薛家為皇商,尚有些許掛礙。」
賈母唔了一聲,道:「無事便好。梨香院裏幾日沒有動靜,未免讓人掛心。」
王夫人陪笑道:「老祖宗說的是。眼下還有一事,要請老祖宗敲定:昨日元春在宮裏遞了話兒出來,說是在宮裏受了欺負,但卻沒個照應,雖然封了妃但是前景淒涼,盼着家裏能幫襯些兒。」
賈母驀然直起了身子,一疊聲兒地問道:「元春來信了?」顫巍巍地要站起來。
鴛鴦和珍珠趕忙上前扶着賈母,王夫人也上前扶着賈母,勸慰道:「老祖宗莫急,元春不過是受了委屈,同我這個當娘哭訴兩聲,當不得老祖宗辛苦。」
賈母氣得指着她,拐杖在地上連連捶了幾下:「糊塗!元春在宮裏服侍萬歲爺,與我們賈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這樣大的年紀了,為何還這般不清醒?元春出了什麼事兒?」
王夫人望了望屋裏的四位姑娘,沒有說話。
賈母何等老辣,立時便想到或許有些話,不便讓未出閣的姑娘們聽到,便吩咐道:「迎春帶着妹妹們下去罷。鴛鴦、珍珠,你們也下去。你——」她看着江菱,一時間忘了這丫鬟的名字。
王夫人笑道:「江菱留下來罷。這事兒也同她有些干係。」
於是迎春帶着三位姑娘,鴛鴦和珍珠帶着小丫鬟們魚貫而出,榮禧堂里只省下了賈母、王夫人和賈政。賈政的表情一直有些猶豫不定,似乎拿不準主意。王夫人便咬牙上前道:「老太君容稟,元春在宮裏,雖然表面上榮寵無限,但內里卻過得頗為淒涼。前些日子她說是要回府省親,但字裏行間,卻頗有些悽然寂寥之意。」
賈母道:「我打小兒便教過她,為後宮妃子者,當耐得住清冷寂寞,方能成就大事。她身上系的是闔府的身家榮華,豈能容得半點私心?」說到後來,已有些不太高興的樣子。
王夫人笑道:「元春這孩子懂分寸、知進退,老祖宗說的話,她也在信里略略提了些。早先那些抱怨,不過是我們娘倆的私房話,做不得真。」但見賈母臉色和緩了不少,王夫人略略鬆了口氣,又續道:「但還有一事,想要稟報給老太君知道:前些日子江南受災,二老爺便同江南一位道台通了些有無。那位道台家裏有個小女兒,不過十二三歲年紀,正等着兩年後選秀進宮,但不知怎的,卻忽然得了癆病死了。那位道台老爺已將名姓報了上去,此時家裏正急得團團轉呢。」
賈母輕輕唔了一聲,知道王夫人還有下文,便示意她繼續。
王夫人續道:「偏巧了,那位姑娘的模樣年紀,與我們府里的江菱有七八分相似。媳婦兒便想着,若是以江菱假充那位道台小姐進宮,一則可以解了道台老爺的燃眉之急,二則能讓元春在宮裏多個左膀右臂,橫豎是自己府里出來的,用着也放心些。」
賈母抬了抬眼皮,指着江菱道:「便是這個丫鬟?」
王夫人笑道:「便是這個丫鬟。」
賈母又將目光落在了賈政身上。賈政頗有些尷尬,便朝母親打了個千兒,解釋道:「兒子也是剛剛聽媳婦提起這事,私以為此事重大,當從長計議。這個……怕是有些不成的。」
賈母便問道:「怎麼,你不樂意?」
賈政有些猶豫:「這個……」
賈母將手裏的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斥責道:「糊塗!」
&們府里的榮華富貴,往少了說,也有大半是系在元春身上的。她在宮裏一個人獨木難支,也該有個人照應才是。」賈母一面拄着拐杖,一面往江菱這邊走過來,目光有些不悅,「前些日子寶釵進京待選,卻不曾想被撂了牌子,這事兒便耽擱下來了。現如今有這樣一個好機會,你理當牢牢地把握住,方能使得榮國府長保富貴,聖寵不衰。」
賈政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賈母恨鐵不成鋼地指着他,氣道:「我瞧你媳婦兒比你通透多了。這事兒要是成了,你便在同僚面前說上了話,道台大人也欠了你一個人情;再有就是,元春在宮裏也多了個照應,往後寶玉和蘭兒,也能在貴人們跟前多露些臉面。古訓有雲,『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事兒對榮國府,甚至是賈、王、薛、史四府,都是件天大的好事,你還在猶豫些什麼?」
賈政仍舊有些遲疑:「但是——此事算不算欺瞞聖上?」
賈母便笑了:「你父親說你古板清正,我瞧着你簡直就是迂腐。這事兒敗露了又打什麼緊?只消說上一句『打小兒便是道台家裏收養的女兒』,便算完了。難道聖上還能追究你親女義女不成?橫豎都是道台府里出來的女兒,備選名單上白紙黑字寫着的。好了,你同那位道台大人商議商議罷,若是道台大人同意,這事兒這麼定下了。」
忽然間,旁邊想起了一個沉悶的聲音:「我不願意。」
出聲的是江菱。
她一直在沉默地聽着王夫人和賈母對話,還有賈母和賈政的對話,心裏隱隱約約推測出了一個大概。但越是推測,她便越是惱怒,上前一步道:「太太從來不曾問過我,是否願意進宮。」
王夫人輕輕喲了一聲,樂了:「感情你還不願意進宮伴駕?江菱我同你說,這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才能有此殊榮,待選進宮。這世上哪一個女子,能有你這樣的福氣,一步登天?」
江菱咬了咬牙,搖頭道:「我不願意。」先別說她對康熙皇帝沒有半點興趣,單說讓她冒名頂替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進宮,便讓她心裏感到十分彆扭,連半點興致都提不起來。
王夫人半是威脅半是質問道:「你當真不願意?」
江菱再一次搖頭,道:「我不進宮。」
王夫人涼涼地笑了。
她說道:「江菱,莫說你現在是榮國府里的丫鬟,即便你尚是自由身,也容不得你說半個『不』字,這是其一。其二,別忘了你還有二十年的賣身契在府里,我與老太君一念之間,便能將你變成永不翻身的死契,一輩子的奴籍,至死不能贖回,你可知道?」
江菱噎了片刻,怒道:「你為了大姑娘在宮裏左右逢源,為了保住闔府的榮華富貴,便不惜犧牲我麼!我——你們可曾問過我的意願?用我一個人在宮裏悽苦終生,保住你們闔府的榮華?」
說到後來,頗有些口不擇言。
王夫人尖聲叫道:「放肆!」
她揚起了手,似乎想要扇江菱一耳光,但又不想毀了這張臉,便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是想要一輩子的奴籍死契,永世不得翻身了?——江菱,你知道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本就不能事事如你的意。你假扮道台小姐進宮,即刻便是一世的良籍,不比你在外頭顛沛流離強上許多?」
——但是我不喜歡啊。
江菱一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她知道與王夫人多說無益,便開始思考接下來的打算。在紅樓世界裏,她基本沒有任何話語權可言,所幸她還能通過賈府的菱花鏡回到末世去。但是末世……但是末世里除了那些乖張的腐爛生物之外,便再也見不到一個大活人了。
是在紅樓世界裏苦苦撐持,還是回到末世里,與腐爛生物為伴?
江菱咬着牙,心裏兩個念頭在反覆地拉鋸,交戰,誰都說服不了誰。
王夫人見她臉色陰晴不定,便又笑道:「江菱,這事兒對你來說,只有萬般的好處,卻沒有半點壞處。你用了道台小姐的名義進宮,到時依然還像府里一樣,服侍着大姑娘,與大姑娘一同吃住,豈不是天大的福分麼?要是得蒙大姑娘青眼,在萬歲爺面前美言幾句,擢你一個貴人份例,便也算是熬出頭兒了。要知道宮裏多少女子,都在答應常在的位置上熬到白頭,也見不得萬歲爺一面呢。」
江菱死死地攥着手心,眼睛隱隱有些泛紅。
王夫人以為她被說動了,便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等候她的回話。
良久之後,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容有些冰冷:「你讓我犧牲自個兒,進宮服侍大姑娘,做大姑娘的左膀右臂,保榮國府一世榮華,對麼?」她緩緩抬頭望着王夫人,笑了:「我答應你。」
——如果賣了我一個,便能讓賈妃在宮裏有個左膀右臂,能讓賈政在同僚或是上司跟前說得上話,能為賈寶玉的將來鋪一段路,確實是一筆極好的買賣。
——不過,我可是個睚眥必較的人啊。
——你遲早有一天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