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榮昭進來的時候,柳子瑾正翹着二郎腿,坐在妝枱邊上嗑瓜子,腳下堆了滿地的瓜子殼。
屋中除了她自己,便只剩下她自己帶進來的貼身丫鬟小玉,整間屋子說不出的空曠。
家裏頭的丫鬟都是陸思琪當初安排院子的時候,一起分配過來的,柳子瑾從來不喜歡她們在身邊伺候,初始時,對趙榮昭解釋說自己喜好清靜,人太多礙眼,其實不過是對陸思琪有所防備罷了。
趙榮昭站在院子裏的大樹後頭,視線無線延伸出去,透過半開的窗戶縫隙,愣愣地盯着屋中的柳子瑾看,曾經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另他魂牽夢縈的女子,在此刻的她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影子。
她不是不想融入這個家,而是這個家裏的人一致排外,不肯接納她,偏生她又是一副孤傲的性子,這才越走越遠,終於將自己給逼到了死胡同里。
靜默半響,趙榮昭最終還是沒有進去,邁着沉重的步子,心事重重地出了院子,卻又不知道該往哪裏走,遊魂似的,漫無目的地遊走在趙家後宅的抄手遊廊上。
天上漂着綿綿細雨,方霏撐着傘,從老祖宗那邊回來,正穿過後園,從假山的小徑中拐出來,正好迎面撞上了失魂落魄的趙榮昭。
他身邊連一個下人也沒跟着,不知道在雨中遊走了多久,被細雨大濕的頭髮擰成一股一股的,雨滴順着發燒掉落下來,身上的衣裳也被雨水打濕了,濕漉漉的,幾乎全部貼在軀幹上,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手長腳長的猴子。
他比方霏高出整整一個頭,方霏揚起手中的油紙傘,才看見他清瘦的面頰上,一雙眼空洞無神,像是行屍走肉一般。
「趙榮昭?」假山石徑狹小。只容一人通過,他往那裏一杵,就完全擋住了前路,方霏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勁兒。便喊了他一聲。
趙榮昭卻沒回答,依舊跟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裏,像是根本沒聽到方霏喊他。
周媽媽從方霏身後探出頭來,朝趙榮昭道:「大少爺,你怎麼一個人跟這兒?這麼大的雨。也不拿把傘,都濕透了都!」
興許是周媽媽嗓門兒太大的緣故,趙榮昭眉頭皺成『川』字,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方霏,半響後,被雨水淋得發白的唇角抽了抽,低低的喊道:「方霏……」
語氣淒涼而酸楚,像是悲傷得不能自已,連話也說不好了。
方霏抬眸望着他,並沒有很詫異。反而是一副瞭然的神態。
家裏頭這陣子發生的事兒,她再清楚不過,給柳子瑾舞台的本意就是為了讓她從高高的神壇跌落,讓她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變成對生活處處充滿怨懟的普通小婦人,這本就是一件殘酷的事,趙榮昭一時間接受不了,也實屬情理之中。
「大少爺,您趕緊進這山洞裏來避避雨啊,別感染風寒就不好了。」周媽媽見他沒有讓道兒的意思,只好退而求其次。拽着方霏的衣角往後退了兩步,退回了假山石洞中。
趙榮昭神色木然,視線怔怔地追隨着方霏,整個人像是木偶似的。機械地邁動長腿,跟着進了假山小徑上的石洞中。
外頭的雨又下了些,連成了一道道雨線,像是從灰濛濛的天上垂落到地面的雨簾,擋住了人的視線,五步開外。再看不清人的面容。
假山是人工建造的,並不是完全封閉,頭頂依稀有縫隙,時不時有雨珠落下,啪嗒啪嗒地滴落下來,水滴石穿,長年累月的積累下,水滴時常下落的地方,已經被水滴打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坑,水滴掉落下去,水花四濺。
周媽媽瞅着水滴打落在趙榮昭身上也不是個事兒,便對方霏道:「太夫人,我看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了,大少爺,小海是不是回去拿傘來接你了?要不是的話,那我再去老祖宗那邊討把傘過來吧,總這麼等着也不是個事兒。」
趙榮昭眸心微動,像是清醒過來了,深深地吸了口氣,對周媽媽道:「我自己出來的,小海在,那就勞煩周媽媽跑一趟了。」
周媽媽原本是隨口一說,見三人都不說話,化解尷尬氣氛而已,也沒料到趙榮昭會同意,現在騎虎難下,心虛地望了方霏一眼,見她沖自己點點頭,只好道:「那我就去了,太夫人,大少爺,那你們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方霏見趙榮昭的樣子,便知道他有話想對自己說,所以才同意周媽媽離開。
周媽媽離開後,當場便只剩下趙榮昭與方霏兩人,外面下着雨,後園中根本無人走動,倒是不怕被人看見了說閒話。
趙榮昭垂在身側的兩手縮在袖子中,緊緊攥着拳頭,直愣愣地望着方霏,眼神很複雜,半響後,沙啞的嗓子裏才低低地吐出兩句簡短的話來:「方霏,你變了……」
方霏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上一世,在趙家提親前,她是見過趙榮昭的,翩翩佳公子,任何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見了,都會臉紅,念念不忘,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她未來的夫君,那時的方霏心裏自然有他,說不清楚是不是愛,還是只是一種認定,認定了他是自己夫君,所以自己必須將他視作自己的天,視作自己的一切。
那樣一個心裏揣着趙榮昭的方霏,卻在進門後判若兩人,在她眼底,竟然看不到一分一毫對自己的情意,這樣的轉變,着實太大了些,所以,趙榮昭才剛會對她說出『你變了』,這樣的話來。
方霏卻沒答話,手裏攥着傘柄,視線繞過了面前趙榮昭,望向假山石徑外那連綿不絕的雨幕,思緒飄浮。
又是一陣沉默,除了從假山頂上滴滴答答滴落的雨聲,周圍再沒別的聲響,良久後,趙榮昭抿了抿唇,苦苦地搖頭笑了一聲,再次低聲道:「你真的變了……」
方霏收回視線。淡淡地笑了笑,語氣輕得像是雪花自墜落枝頭,聽得她低聲感概道:「是啊,變了。」
「為什麼?」趙榮昭雙眼發愣。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有千言萬語,唇角不斷翕動,卻一句也沒能問出來。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方霏淡淡地答道,頓了頓。又道:「若非要有的話,那可能也是因為歲月在變遷,而人在成長,趙榮昭,沒有人會一生不變的。」
就好比柳子瑾,方霏曾在於老祖宗的談話中做過比喻,柳子瑾就好比是一粒供奉在高高的神台上砂礫,有朝一日當她從神壇跌落,渾身沾滿了世俗的塵埃,她會變得比普通的砂礫更加普通。所有的一切,時間都會給出一個答案,只是這答案有些傷人罷了。
「是啊,你說得對,歲月在變遷,而人在成長……」趙榮昭昂首望着雨幕,低低地重複了一遍,爾後搖頭苦笑,轉身走入了雨簾中。
周媽媽折返回宜寧堂,又要了把雨傘拿着過來時。原地已經只剩下了方霏一個人,便問道:「咦?大少爺呢?小海拿傘來接他了?」
方霏莞爾,答非所問地說道:「我們也回去吧,外頭怪冷的。」說完。便舉着傘鑽入了雨簾中。周媽媽撇撇嘴,急忙跟了上去。
宋大奶奶這一病就又是好幾天才醒過來,陸思琪和趙榮昭夫妻二人晝夜交替,寸步不離地守着她,直到宋大奶奶甦醒。
正在前院讀書的趙榮昭聽了母親轉醒的消息,當即便放下手中的書。唰地起身站起來便準備去看望宋大奶奶,才邁開步子,卻又頓住步子,悻悻地坐了回去。
宋大奶奶暈倒的事兒,九成九與柳子瑾有關,這種時候過去,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宋大奶奶,都不是太好,若再起了衝突,宋大奶奶的身子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而母親若是讓她休了柳子瑾,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所以,還是不見的好,等宋大奶奶身子狀況好些了,再過去不遲,反正有陸思琪在宋大奶奶那邊,他很放心。
宋大奶奶險些喪命這麼大的事兒,老祖宗自然知道,聽聞宋大奶奶醒了後,便讓方霏親自去了一趟桐華院。
宋大奶奶才剛醒,身子還很虛弱,連說話都很吃力,見了方霏進來,卻還是掙扎着想要坐起來。
方霏忙快步上前,按住想要坐起來的宋大奶奶,道:「你身子才剛好了一點,別起來了,就躺着說話吧。」
宋大奶奶勉強着點點頭,躺回了床上去,用微弱的聲音對方霏道:「多謝太夫人體諒,太夫人特意過來,可是老祖宗有什麼指示?」
屋裏的丫鬟搬了杌子過來放在床頭,方霏坐了上去,面對着宋大奶奶,道:「確實是老祖宗讓我過來的,老祖宗說了,前幾天的事兒,老祖宗她心裏有數,但現在是緊要關頭,離科舉開考的日子還不到兩個月,老祖宗此番對榮昭寄予厚望,這種緊要關頭,最好不要多生事端,讓榮昭分心,以免發揮失常。」
這話要是以往,宋大奶奶聽了定然會反駁,但如今正如方霏所說,是自己兒子人生的重要關頭,柳子瑾也不是讓他割捨就能割捨得了的,硬是逼着他,反而會壞了事,選擇忍氣吞聲,等兒子科考完畢後,再來個秋後算賬不遲。
想明白了這一點,宋大奶奶心裏寬鬆了許多,努力地點點頭,笑道:「勞老祖宗、太夫人費心了,孫媳一切聽從老祖宗的吩咐便是。」
宋大奶奶並不是個笨人,只是脾氣有些執拗,大道理還是懂得的,為了兒子好,她什麼都豁的出去,更何況是暫時的隱忍。
方霏見她想通了,也就不再多勸,端起茶碗來抿了一口,又道:「今兒過來,還是一事兒得說與你聽,對了,思琪可在你這邊?」
「在的,這會子應該是去廚房了,我這就讓人去喚她過來。」宋大奶奶應了一聲,正要喊吩咐人去找,陸思琪剛巧的就端着托盤進來了,宋大奶奶便便沖她招招手,把她喊了過來,道:「思琪,老祖宗有吩咐,你快過來。」
陸思琪上前見了禮,便站到了床榻一側。
方霏見人都來了,這才道:「老祖宗說了,你們也知道科舉即將舉行,上京又得耗費一些時日,今年家裏頭赴考的後輩多,老祖宗怕他們舟車勞頓的,到了京城後會不習慣,因此,便打算讓榮昭和思琪先上京,思琪娘家是京里的,提前去安排好住處,也好讓後進京的家中晚輩有個落腳的地方,省得他們自己操勞,影響發揮。」
方霏一口氣說完,婆媳二人對視了一眼,各自都面露喜色,宋大奶奶一把握住陸思琪的手,道:「思琪,你對京城裏熟悉,先上京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一來可以讓榮昭先適應一下風土人情,而來,提前打理好住處,對家中的其他孩子也是很好的,只是要麻煩思琪你多操勞一些了。」
陸思琪笑了笑,道:「娘,咱們都是一家人,這都是我該做的,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話,可就太見外了,我這裏是沒有問題,就是不知道榮昭那邊同不同意。」
「老祖宗的吩咐,他不敢不聽。」宋大奶奶睃了她一眼,用萬分肯定的語氣地說道。
方霏見兩人均同意了,便起身道:「行了,話已經帶到了,剩下的你們自己安排,我就先走了。」
「正好我要去前院問問榮昭的意見,祖母,我送送您吧。」陸思琪忙着起身,率先走在前面帶路,與方霏一道兒往外頭去了。
宋大奶奶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長長地舒了口氣,將身邊的額婆子喊了過來,吩咐道:「你去前院走一趟,跟大少爺說我親自說的,這次的事兒先壓下不提,若他能一舉奪魁,我便既往不咎了,只求他好好用功,爭取金榜題名,給祖宗臉上爭光。」
那婆子點點頭,領命走了,宋大奶奶吩咐完了,又喝了藥,這才舒心地睡下休息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