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科舉終於放榜。
當天下午,一名端莊威嚴的夫人出現在陳譽的私宅中。
夫人梳着高高的鬢,從面相上看來,頂多二十七八,妝容精緻得恰到好處,修長筆直的劍眉斜飛入鬢,犀利而張揚,暗紅色的唇瓣像是開到極致的玫瑰,更像是一劑充滿誘惑卻致命的劇毒。
夫人僅帶着一名內侍,便直接闖進了傳說中防備森嚴,就連陳譽親爹也進不去的陳家私宅,無人敢阻攔,任由她一路暢行無阻,直接來到了陳譽的書房中。
「太后……」陳譽起身上前行禮,話剛一出口,便被人粗暴地打斷。
「別叫我太后!」夫人長袖一揮,勃然大怒,喝道:「哀家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不該進宮,不該做皇后,更不該做太后!」
陳譽緊抿着唇,雙手背在身後,一言不發,靜靜地盯着地毯上的暗金細紋盤花看。
此番,太后是想扶持婉儀公主姐姐的姐夫為榜首,但那人着實是個平庸之才,只是皮相生得好看,才被招為駙馬,此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時常招搖過市,生怕別人不知道。
陳譽一向不屑與這類人為伍,從不拿正眼相看,自然不願意助太后一臂之力,去扶持他登上榜首之位,至於誰是榜首,他倒也並不是太關心,如今太后發難,他也沒什麼好辯解的。
「哀家聽說前兒個婉儀過來瞧你,又被你的人攔在門外了,你知不知道現在每天有多少人在彈劾你,說你讓皇家顏面掃地!這些事兒,若不是哀家悄悄幫你壓下來,你得惹多少是非!」
朝堂上的事兒,太后憋了滿腔怒火,正愁找不到人發泄,陳譽這次算是撞槍口上了。
「哀家知道,你不滿意和婉儀的婚事。但木已成舟,還能有什麼辦法?婉儀也等了你這麼多年,就算你是鐵石心腸,也該被她捂熱乎了!這次的事。哀家可以不計較,那方裴只是寒門子弟,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來,但你不能再讓婉儀吃閉門羹了,最好現在就收拾東西。搬回國公府去住!」
太后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通,本來已經消了氣,一轉身,卻見陳譽板着臉,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像是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裏,氣得又想發火,卻拿自己這個從小就被寵壞了的外侄沒辦法,只得放緩語氣。問道:「姑姑跟你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陳譽面無表情地敷衍道。
「聽見了還不趕緊照辦?你難道還想抗旨不成!」太后氣得拿手指着門外,憤憤地道。
「臣不敢抗旨,但臣住在哪裏,是臣的自由,即便您是太后,也無權干涉,太后可以隨時罷了臣的官,但臣住在哪裏,是臣自己的事。太后無權干涉。」陳譽一板一眼地答道。
「你……!」太后被氣得頭疼,氣沖沖地在屋裏來回走了兩個來回,道:「好好好!太后管不了你,那你姑姑、你岳母總管得了你吧!」
「管不了。我說了,這是我個人的私事。」陳譽板着臉說道,滿臉的不耐煩。
「你……!」面對着這個被寵壞了的大侄子,太后一籌莫展,束手無策,數落了他幾句。見他無動於衷後,只得悻悻而去,反正她只是想找個人發發火,順便給剛跑到自己面前哭訴完的女兒一個交代。
至於陳譽,那是連他親爹都拿他沒辦法的。
這世上若有人能令他言聽計從的話,那便是先太子,可惜早已不在人世,但即便是太子還活着,以他和陳譽的感情,他絕對會站在一同經歷過生死的兄弟那一邊,這件事,除了陳譽本人回心轉意,接受婉儀公主外,確實誰也沒有辦法。
夜裏,程奇來到了陳譽的私宅,將屬下截獲的一封書信放在陳譽面前。
那信封上什麼也沒寫,一片空白,封口卻是被人打開的。
陳譽淡淡地掃了一眼,挑眉望着程奇,似在疑問。
「這是方裴夜裏派人送出去的信,他如今貴為狀元,若是給家人報喜,大可不必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屬下覺得有些奇怪,便讓人將信給截了回來。」程奇在一旁解釋道,很顯然,信上的內容他已經知道了,若是尋常的家書,他也不必拿到陳譽跟前來。
這幾年來,陳譽一直沉默寡言,能不說話的時候絕不多哼一聲,惜字如金,聽完程奇的回答,閒閒地抬手,拾起桌上的信封,抽出裏面的雪箋,鋪平了放在自己面前,閒閒地垂眸一看,眼神驟然變得雪亮,似有萬般星光墜入其中,璀璨奪目。
信上的內容與尋常家書無異,不過是報喜,以及對親人的問候,只是那雪箋的抬頭寫着:吾姐,見字如晤!
方裴的姐姐只有一個,那就是已經死去五年的方霏。
方裴寫這封家書的目的,若不是托人燒給死去的方霏的話,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方霏還活着!且從信上的內容來看,這也不像是寫來祭奠死人的祭文。
「給我查。」陳譽握着雪箋的雙手緊握成拳,咯咯作響,從牙縫中蹦出簡短三字,眼神亮得駭人。
程奇心中一暖,忽然有些欣慰。
五年了,他從來不曾在大公子眼底看見過如此生機勃勃的眼神,大公子這些年來一直消沉,即便是上陣殺敵,眸中也只是淡淡的神色,如古井深潭一般,沒有生氣,不見一絲波瀾。
「是!」程奇重重地抱拳,轉身退出了書房。
陳家的探子不是白養的,到了第二天早上,陳譽手中便收到了厚厚一疊關於方裴的消息。
根據收集到的消息,方裴確實有一個姐姐,但不是親姐,而是堂姐,名喚方岩,據說是個寡婦,獨身一人,帶着一個四歲的兒子,如今方家名下所經營的生意,全部都是這名叫方岩的女子在幕後打理。
而方家也確實早就和攝政王一黨有所聯繫。方家的生意,這些年來都是攝政王在罩着,這幾年來,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攝政王拿到的好處自然也多,方家幾乎已經是攝政王背後最大的財團之一。
有趣的是,方裴的這位堂姐深居淺出,常年帶着面紗,只有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才見過她的樣貌,於是,便有人傳言,這位自稱是寡婦的方岩,其實是攝政王背後的女人,她的孩子,正是攝政王的長子。
眾人恍然大悟,難怪王妃這些年來一無所出,攝政王卻也不曾娶側妃或者納妾,卻原來。是早就有兒子了,不怕王位後繼無人。
『嘭』地一聲重響響起在書房中,緊接着便是一陣稀里嘩啦窸窣的聲響。
陳譽四平八穩地坐在書案後的椅子裏,面色鐵青,而他那張前朝流傳下來的紫檀木書案卻碎成了一堆一文不值的柴禾木頭,書案上堆積的公文筆墨紙硯等物散落滿地,一片狼藉。
對面的程奇嚇了一跳,嘴巴張得能吞進去一個鴨蛋,同時,也不得不佩服陳譽府中的下人打掃衛生很盡職盡責。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書房中卻沒什麼塵埃。
「大公子。」程奇咽了口唾沫,道:「沒人見過方岩的相貌,要不咱們親自走一趟。興許只是誤會……」
「不必了!」陳譽冷着臉粗暴地打斷道,語氣冷得像是六月里解暑的冰,一字一字,無比清楚地說道:「方家代代單傳,方裴何來的堂姐!我敢肯定,她就是方霏!」
程奇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他家大公子的眼神太可怕,就像是要將人扒皮拆骨一樣,一股子寒意從他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慶幸自己不是那個得罪他家大公子的人同時,也不禁為方裴那位『堂姐』捏了把汗。
若她真是方裴的堂姐還好,若不是……程奇不敢往下想。
「那信使現在何處?」這些年來,陳譽一直沉寂,像是酣睡的虎,一朝甦醒,風華絕代,光芒讓人不敢直視。
「屬下讓人將他弄暈了,在城外的客棧中。」程奇也來了精神,抱拳回道,大有種準備大幹一場的氣勢。
「很好。」陳譽冷冷地道,說完,起身跨過地上的狼藉,朝書房外吩咐道:「來人,給我換張桌子,準備筆墨紙硯。」
一炷香的功夫過後,書房中便被人收拾得乾乾淨淨,換上了一張嶄新的一模一樣的紫檀木書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公文也擺放得整整齊齊,就如不曾發生過先前一幕。
陳譽取來一張雪箋,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無復佳人影,空留白刃輝』兩句,落款上寫着『物歸原主』四字,寫完後,直接和方裴寫的那張信箋一起塞進了信封中,隨着又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個錦盒,命人用包袱包好了,跟信封一起交給程奇,吩咐道:「去吧,一定要確保這封信順利送到方岩手中,後面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江南,初夏。
一名身材豐腴的婦人挎着籃子,身後跟着一個六七的姑娘,穿過小巷,敲響了一棟小宅的大門。
很快,便有人出來帶着她進去。
「這久天天兒的下雨,姑奶奶的風濕又犯了,剛好了一點,田大嫂,你進去說話自己注意着點,別招姑奶奶煩啊。」領路的婆子仔細叮囑道。
『姑奶奶』是當地人對嫁出去的姑娘的稱呼,這位方岩是早已經嫁人生子了的,大家都稱呼她為『姑奶奶』。
那婦人忙不迭點頭,連連稱是,正是之前囂張得不可一世得田氏,身後跟着的卻是她小女兒方媛。
五年前,她忽然得知方霏病重離世,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一般,重重地擊垮了田氏,方霏一死,她斷了財路,才知道沒有錢的日子是有多難熬。
沒多久,方媛生下一個女兒,二房的人命人滴血驗親,發現方媛生下的並非趙家骨血後,直接將剛生產完的方媛母子送回了田氏家中,這對窮途末路的田氏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慶幸的是,方霏雖然不在了,但以前置辦的兩畝田地還在,憑着自己的雙手,養家餬口還是勉強可以的,被逼到了絕境,田氏不得不重操舊業,靠着自己的雙手養活這一大家子人,但養活一個孩子比養活一個大人還難,三災兩病的一折騰,田氏便扛不住了。
方霏雖死了,鎮上卻來了個方岩,據說是方裴的遠房堂姐,也是方耿的侄女,方耿打拼下諾大的家業,卻無人繼承,這位方岩姑娘,便是方耿找來的繼承人。
當年兩鎮剛經歷過一場天災,元氣大傷,瘟疫雖過去了,不少人家卻也都揭不開鍋,這位方岩姑娘樂善好施,從鋪子中拿出不少米糧來救濟鄉民,這才使得大家躲過一劫,村裏的人對她感恩戴德。
方岩是個寡婦,獨身帶着一個兒子過活,母子兩深居淺出,在城裏也有宅子,只偶爾回方家鎮來小住,方家鎮男女老少感激她當年的仗義,不管男女老少,都喊她為『姑奶奶』。
招呼田氏在花廳坐下後,那婆子便去了後院回話,隔着帘子,方岩的聲音淡淡的飄出來,懶懶地問道:「她上門所為何事,可打聽清楚了?」
「哎,都打聽清楚了,田大嫂是為了她家二丫頭的親事,早幾年,田家揭不開鍋的時候,村頭的老劉家時常接濟她們一家,兩家孩子也看對了眼,於是就定下了親事。」
說道這裏,那婆子嘆了一聲,又接着說道:「現在田家寬裕了,倒是那老劉家為了供兒子念書,弄得家徒四壁,今年老劉家的小子又連個秀才也沒中,恰好鎮上打鐵鋪的馬家想找個兒媳婦,瞅上田大嫂家的二丫頭了,田大嫂便動了心思,想找您出面,替她推了劉家的那門親事。」
劉家現在家徒四壁,馬家可不一樣,打鐵鋪有固定的收入,好歹也是一門手藝,又是住在鎮上,比劉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但劉家畢竟對田氏一家有恩,田氏不方便出面,便想着來找『姑奶奶』出面,去替自己說說情。
「姑奶奶,您就是太好說話了,如今她們連這些小事兒也要跑來煩你,也太不識趣了。」那婆子總結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