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聽了莫洵的一席話後,殷商徹底頹廢了,枯槁的年輕人存了死志,開始絕食。
山里人無所謂,殷商不吃飯,他們也有辦法讓他活下去,他們不關心心如死灰的活在飢餓中到底是怎樣一種折磨。
唯有做飯的小妖怪苦惱,殷商不吃,他是不是就能不做了?可做飯給殷商吃是上頭佈置的任務,哪能自己說不做就不做。
小妖怪去找森蚺拿主意,美艷的女人告訴他:「把他和殷夫人關一起去。」
殷商和殷夫人一直是分開關押的,山里人防患於未然,怕母子兩個在一起商量出逃跑的計策來,現在,他們不怕了。
小妖怪將餓得連路都走不動的殷商送到殷夫人院子裏時,揚聲對着屋子裏的人喊:「你兒子不肯吃飯,要餓死了,你管管吧。」
殷夫人眉宇間有抹不去的憂愁,但姿態還算沉穩,不管境遇多困難,她始終撐着一份體面。這份得體在看見枯瘦得不像話的殷商時破裂了。
&的天吶……」一聲驚呼之後是風度全無的咒罵,「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殷商只是看着殷夫人,竟是消沉得說不出一句話。
殷夫人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隻大手狠狠捏緊,自己的兒子變成了這個樣子,做媽媽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殷商在殷夫人的痛哭中出了聲,「是不是我們死了,爸就不會再束手束腳了?」
&在說什麼?別人和你說什麼了嗎?!」殷夫人疾聲問道,「別聽他們胡說!你爸爸不會放棄我們的!」
&我不想成為他的累贅。」
殷商這麼說着,沒有向殷夫人轉述莫洵的話,也沒有提到自己的猜測。
&什麼意思?你不想成為他的累贅,然後呢?你就打算去死嗎?!你死了我怎麼辦?!」
&不知道。」殷商說了句很不負責任的話,「我不想管了。」
殷夫人一直拿這個兒子沒辦法,只能老生常談苦口婆心的勸,曾經的她沒能說服殷商留在家裏,此刻的她顯然也沒法讓這個固執的傢伙回心轉意。
李木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殷商抬眼看他,殷夫人也止住了哭泣,女人臉上一塌糊塗,表情是兇狠、防備的:「你來做什麼?」
和蘇澤淺不同,三年時間在李木身上留下的鮮明的痕跡,他變成熟了,也消瘦了,一張臉稜角分明,從李林身上繼承的,那股懶洋洋的腔調不見了,他的氣質向蘇澤淺靠近,變得鋒利起來。
三年,蘇澤淺蓄了頭髮,李木卻剪掉了留了很多年的辮子,兩個人用不同的方式向過去的自己告別,在痛苦中蛻變。
李木的媽媽死了。
死在了殷坊的人手裏。
諷刺的是這並不是有預謀的,完全是被波及,兩方勢力火拼,不是天師的李木媽媽沒有自保能力,就那麼死在了一道失了準頭的攻擊中。
殷夫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才對李木格外警惕。
失去愛妻,李林的精神氣驟然弱了,李木繼位成為家主。
&聽說殷商在尋死,過來看看。」
李夫人死亡時,李木也在場。
那時候敵人已經在撤退了,窮寇莫追,李家人本來也打算收兵了,但家主夫人的意外死亡讓李林李木徹底瘋了,他們圍追堵截,將百十人屠戮殆盡,造成了天師戰鬥中極少見的血流成河。
這件事發生後,李木殷商雖然同在山裏,但是再也沒有交集。
李木很確定殷商是知道這件事的,但他都懶得去想殷商會不會覺得愧疚。
不知是因為母親的死,還是家主的壓力,有時候李木說話刻薄不少:「三年來你就沒有消停過,但你現在還在山裏,這回的絕食,你覺得會有作用嗎?」
&來做什麼?」殷夫人打斷李木,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看看你們,」李木臉上連裝出來的笑容都沒有,「我剛剛見了殷坊。」
莫洵的甦醒代表着很多事情將會以更快的速度推進,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抵抗外來者的侵略。
鍾家代表當局進入山中談判,以李家為首的天師也派出代表參會,種種跡象表明,在此次談判之後,山里人與當局有很大的可能性聯手,預估一下雙方可能提供給的資源,殷家也坐不住了。
來分一杯羹倒是其次,關鍵是一旦山里和當局聯合起來,三方勢力平衡的局面將被打破,殷家將失去立足之地。
&坊打算放棄你們了。」李木告訴面前的母子。
殷坊說願意將殷商、殷夫人留在山裏十年,表達自己的誠意,來換談判桌上的一個席位。
李木完全不為所動:「我們為什麼要替你養老婆孩子?」
將人作為質子,默認的規矩是收留的一方要保證他們活着。
&覺得你沒有和我們談條件的實力。」他非常直白的對殷坊說,「我們和當局談判破裂的可能性非常小——幾乎就是沒有,我們聯手後,還有必要用手段來制約你們嗎?」
殷家不敢和聯手的兩方對着幹,那是以卵擊石。
&現在對我說,你願意將老婆孩子放在山裏,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不想要他們了?」他知道莫洵和殷商的對話,於是將之搬過來,放到殷坊面前,「三年來,你們多次組織營救,卻沒一次成功,在我看來,失敗不僅是因為山里人強,更是因為你們沒有盡力。」
&果你確定願意把他們放在山裏,可以,我也可以讓你上談判桌,但殷商殷夫人的生死就不是你說了算。」
&果你想把他們帶回去,也可以,滿足我們的條件,拿東西來換。」圍繞着殷家聚集起來的團體中,也藏着不少寶貝。
殷坊說要考慮,說不是他一個人說得算,要回去商量,談話無果而終。
李木把事情說給山里人聽,蘇澤淺一針見血:「他是在拖時間。」
其實從三年來無數次失敗的營救中就可以看出,殷坊已經失去他作為家主的魄力了,他既無法像當初救殷商那樣,一個人扛着整個家族的反對一意孤行,決心要把人救回來,又狠不下心,捨棄親情專心事業……他變得優柔寡斷起來。
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
老話是有道理的。
莫洵也在場,他沒有發表意見,只是問李木:「你打算怎麼辦?」
有着一雙金色眼睛的莫洵的氣勢比三年前更盛,然而李木卻不像從前那麼害怕他了,他從莫洵的話里聽出了培養的意味,心裏既不反感,也不激動。
稜角分明的年輕人想了想,覺得讓殷坊拖拖時間也妨礙不了什麼,於是他說了自己在結束和殷坊談話後,立刻想做的事:「我想去看看殷商。」
這是在徵求同意。
莫洵說:「去吧。」
聽完李木的話,殷夫人厲聲喊道:「不可能!」她腦子裏轉的念頭無非是就算殷坊不顧自己了,也不可能放棄殷商。
殷商沒有出聲。
李木看着曾經的好兄弟,心情有些複雜。
因為蘇澤淺和莫洵的關係,李林曾幾次和李木確認他的性向,做父親的明確的告訴他:「你如果想和男人過日子,我也不阻攔……但你得給我個適應的過程,別憋着不說。」
&那個男人,絕對不能是殷商。」
李木一直解釋自己只是把殷商當兄弟,沒有別的意思,可在母親離世前,李木始終無法對殷商徹底狠下心。
這其中確實有些因果,但不是李林想像的那樣,而是一個相當狗血的故事。
李木說他喜歡姑娘不是隨口敷衍,少年慕艾,他真的有過喜歡的女孩子,那個姑娘殷商也認識,是差不多級別的家族裏,一起長大的姑娘。
李木喜歡那個姑娘,一直不好意思說,在他鼓起勇氣表白之前,那姑娘卻問他殷商有沒有女朋友了。
李木心裏咯噔一下,已經意識到了不妙,但仍懷着一絲僥倖:「他沒有……是不是聽見別人說他什麼了?」
&他什麼?」
&他……」李木猶豫了下,做了一件在他看來很對不起殷商的事,「說他喜歡男的。」
那姑娘顯然不知道這個消息,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
那時候李木很天真的想,殷商喜歡男的,你不能喜歡他,那麼我是不是就有機會了呢?
然而姑娘在愣了一會兒後自信的笑開:「那我就試試能不能把他掰直唄。」
李木喜歡的就是這個姑娘的自信開朗,可這一回,她的自信開朗傷到了他。
後來那姑娘自然沒能和殷商走到一起,她遵從家族的安排,被嫁進了某個家族,她在婚禮敬酒的時候開玩笑一樣的對李木說:「我結婚啦,殷商就只能交給你啦。」
殷商一直不安分,他們這兩個做好朋友的沒少給他善後,姑娘在酒席上光明正大的話沒讓任何人聽出問題——只除了李木。
年輕人含着不為人知的心酸,笑眯眯的應下,祝她新婚快樂。
那是他的初心,他的白月光,就算姑娘看不見不知道,李木也履行着他的承諾。
因為從小一起長大,李木把殷商當兄弟,但那些讓人意外的包容忍讓,則是因為這個姑娘。
而如今這個姑娘也死了,死在混亂局勢下的家族傾軋中。
得知這一消息的李木喝了一晚上悶酒,陪他的是蘇澤淺。
蘇澤淺問他怎麼了,李木不想回答,見他不回答,蘇澤淺也就不再問,只是安靜的陪他。
兩個人因為不同的原因借酒消愁,到天快亮的時候,醉醺醺的李木才打破了沉默:「蘇澤淺,別人都說你煞氣克人,可你在乎的人都還活着,我在乎的……死了一半都多了。」
蘇澤淺同樣醉眼迷濛,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我只在乎一個人。」
年輕人拖着大舌頭的醉腔,慢悠悠的說:「你應該覺得幸運,有那麼多人值得你去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