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淺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了試煉的第四層。
他覺得第三層格外漫長,卻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第三層是李家長老們才能闖過的關卡了。
第四層的第一盞燈緩緩了亮起,站在試煉之境外的李家人臉上都變了神色。
蘇澤淺輕而易舉闖過的三層對李家人來說已經是千難萬難,第四層亮燈,證明蘇澤淺的實力已經和他們不在一個層次上了。
明明不到一年前,那年輕人還懵懵懂懂,被家族後生當後輩教導,如今,卻已然躍到所有人前面去了。
&們……真的要投靠榕府嗎?」
提出讓蘇澤淺露一手的李家人板着臉反問:「我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都讓蘇澤淺闖陣了,等人出來了不認,不是玩他嗎?
李家哪裏玩得起榕府的人?
當第四層亮起時,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
李家是不敢拒絕的。
&林啊,你把我們拖上了條賊船啊!」有長老痛心疾首,「這樣一來我們就與所有天師為敵了!」
&天壺現世,我們半鬼的身份還能隱藏多久?」李木反問,「一旦身份暴露,天師界卻能容得下我們了?」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往好的方向看,李家投向榕府,也是未雨綢繆。
第四層的第二盞燈亮起了。
&們說,蘇澤淺能闖到哪一層?」
蘇澤淺被困住了。
攻擊他的野獸從一開始的獅子老虎等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猛獸,變成了神話故事中的怪獸,如長着翅膀的老虎窮奇,長得像鹿卻渾身雞毛的當扈,攻擊到來的方向從地面延伸至空中,翅膀撲扇的聲音,各種怪異的鳴叫,以及垂死的嚎叫、憤怒的咆哮直讓人耳膜震痛。
蘇澤淺知道這是幻境,沒有一點兒心裏負擔,一個勁的殺。
殺殺殺。
時間仿佛變得格外漫長,年輕人身上添了無數傷口,一開始還覺得痛,後來卻全然麻木了,野獸的爪子陷進肉里,有異物入侵的不適,卻絲毫不覺得疼了。
鮮血鋪滿大地,屍體堆積成山。
報喪鳥的鳴叫聲環繞天際,雲層顏色變暗,一聲猴子叫聲,圍繞在蘇澤淺身邊的野獸都停頓了動作——
野獸們停頓了,蘇澤淺不停!
一劍斬飛無數頭領!
或紅或黑的血液從腔子中噴濺而出,野獸們往外躲閃,仿佛終於意識到了蘇澤淺的可怕。
年輕人喘着粗氣,身上也沾滿了血跡,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被他斬殺的怪物的。
他手中的劍上卻是滴血未沾,明亮到可怕。
又是一聲猿啼。
圍着蘇澤淺的怪物們統一的,尖叫着往四處跑去。
蘇澤淺往猴叫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從遠處跑來的動物粗看就是只大猴子,時而四肢着地,時而用兩隻後腿奔跑,它腦袋是白的,四肢是紅的,身量有成年人大小。
&厭,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有聲音自腦海中響起,並不是神識傳音,而是意識深處,被觸動的記憶,「見則大兵。」
地面震動起來,帶來兵禍的怪物不是一隻,而是一群,它們奔跑着,如蝗蟲般鋪天蓋地。
地上的沒了頭的屍體,死了的野獸,在一聲聲猿啼中再次爬了起來,搖搖晃晃的,向蘇澤淺撲去。
它們的跳躍極迅猛,令人避無可避,蘇澤淺抬劍抵擋,卻突然感到腳腕一緊——
他殺了太久,有太多的屍體堆積在了腳下,年輕人此刻踩在屍山之上,而這座屍山,活了過來!
蘇澤淺劍尖一轉,擦着褲腿刺了下去,一線銀光生滅,沒入屍山之中,一秒的停頓後,屍體堆成的小山猛然從內部炸開,銀光飛濺而出!
撲向蘇澤淺的屍體們被巨力推開,反向飛回去,將奔來的朱厭們撞得七歪八倒!
持劍的年輕人御空而立,抬起的手上撐着一道結界,光華流轉,是莫洵習慣的符文排列。
捨棄紙筆,於心中畫符,無中生有,那是莫洵等老資歷的山中人才有的本事。
而蘇澤淺在這一刻無師自通。
第六層的燈籠,被點亮了。
朱厭們憤怒的咆哮着,倒下的屍體又站起來,跑走的怪物們也被召回戰場,密密麻麻的敵人,混雜而沉重的威壓幾乎讓蘇澤淺從半空中跌落,渾身浴血的年輕人身上的有深長的傷口,失血讓人發冷,讓人四肢麻木,長時間的戰鬥耗費大量體力,失敗已經是遲早的事。
一旦意識到疲憊,那疲勞感就如同滅頂的洪水般,將人整個淹沒,蘇澤淺不太記得自己打了多久,卻始終記得自己沒見到從一層通向另一層的小徑。
他還在第三層嗎?
年輕人失望的想。
距離莫洵口中的十層,太遠太遠。
&以為,我至少可以撐到七八層。」蘇澤淺低聲自言自語。
朱厭們叫着,笑着,圍繞着蘇澤淺,一時沒有進攻,它們看見敵人失去了鬥志,興致勃勃的想要玩弄他的精神。
蘇澤淺在半空中,會飛的怪獸們在空中包圍了他,四周。頭頂,不留一絲空隙,而他腳下,則是屍體大軍,朱厭揚着白色的腦袋看着他,赤色的四肢被血浸潤,變得更鮮艷。
&心點,這陣是會死人的。」
李木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疲憊得幾乎要睡過去,失望的想要放棄的蘇澤淺陡然一凜。
年輕人仔細一想,對李木的話表示懷疑,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第二層到第三層,他都只看到了一條路,沒有第二種選擇。
如果只能從前一層往後一層走,那必然是個死局,總會走到你力有不逮的那一刻。
第二層比第一層難度高,提高的幅度能夠估量,第三層會比第二層難這麼多嗎?
蘇澤淺認為不會。
試煉之地外,李家人看見第六層第二盞燈也泛出了光芒,將亮未亮。
蘇澤淺想,他是否在幻境的幻境之中?
年輕人對幻境的認識仍然淺薄,更找不到所謂陣眼,意識到不對勁後,他能做的只有一點——以力強行破陣。
蘇澤淺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到劍上,劍身銀光一黯,一層紅芒罩了上去——
雲層之上,雷聲沉悶翻滾着,朱厭們感覺到了危險,齊齊張口,整齊的啼叫聲中,所有的怪物都撲了上來。
蘇澤淺眼中一時間全是猙獰獸臉!
結界為年輕人爭取了短暫的瞬間。
第一批撲上來的怪獸們被阻擋,後面的卻緊跟着撲上來,於是前面的被兩邊夾擊,噗一聲被碾成了肉泥。
結界被獸血污染,被巨力擠壓,沒逃過破碎的命運。
結界破碎的瞬間,蘇澤淺的劍也揮了下去——
天幕之上的悶雷化作一條巨龍直衝而下,將暗沉沉的天地映得一片雪亮!
第七層燈籠全數亮起!
渾身的靈力都被這搏命的一擊抽空,蘇澤淺眼前一黑,他感覺到自己掉了下去,卻在撞擊地面前失去了意識。
蘇澤淺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他恢復意識是因為有人在大力的拍他的臉,喊着:「醒醒。」
蘇澤淺費力的睜開眼,發現在喊他的根本不是個人,而是只兔子,拍着自己臉的是兔子毛茸茸的前爪。
&了就好,把藥喝了。」兔子身上像模像樣的背着小藥箱,看蘇澤淺醒了,就捧出一碗藥,語氣一點都不溫柔的問,「能不能動?能動就自己喝。」
蘇澤淺抬手接碗,揮劍太久,手腕酸軟無力,碗根本端不穩。
傷病營里,兔子非常忙,看蘇澤淺伸手接,就順勢遞過碗去,腦袋已經扭向了另一邊。
眼看着藥碗就要打翻,旁邊伸出一隻手來,險之又險的扶住了碗。
蘇澤淺看過去,是個大眼睛的年輕人,頭上頂着山羊角,蘇澤淺能感覺到他扶着自己手背的掌心裏有一層非常厚的繭。
山羊妖怪衝着兔子喊:「力盡而厥力盡而厥,我都下了這樣的診斷了,你覺得他自己有力氣端碗?!」
兔子理都不理他,蹦着往其他人處去了。
雖然是到處躺着傷患的醫療帳篷,但卻聽不到什麼哀嚎聲,那些受傷極重的人不知是太能忍,還是受到了妥善的治療,都一聲不吭的躺着。
帳篷里有藥味血味食物味,化膿傷口的臭味,各路妖怪的怪味混在一起,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感官復甦,蘇澤淺的表情扭曲了下。
山羊妖怪看着他樂了:「嘿,還是個小少爺呢。」他將藥往蘇澤淺嘴邊送去,「喝了藥我扶你出去透透氣。」
藥湯金黃,帶着股淡淡的桂花香,更多的是提神醒腦的清涼味,蘇澤淺虛托碗底,一口氣悶了下去。
藥湯即刻生效,感覺難以形容,像有人把一把火塞進你胃裏的同時,又往裏腦子裏塞了把薄荷。
蘇澤淺劇烈的嗆咳起來。
山羊妖怪幫他拍背,一邊笑話他:「果然是小少爺啊,太嫩了喂,你到底是怎麼在戰場上活到現在的?」
蘇澤淺這輩子從沒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被人連着說兩次嬌氣。
女孩子被說嬌氣是可愛,他一個大男人被說嬌氣完全不能忍。
蘇澤淺沒好氣的拍開山羊的手,踉踉蹌蹌往帳篷外走。
那藥湯是真有效,碗都端不穩的人這就能走了。
這個動作在山羊眼裏更坐實了他大少爺的身份,好在羊妖溫和老實,看人惱了,就想着辦法打圓場:「行啦行啦,別生氣啊,知道你有本事,」他的語調沉了下去,「能活下來就不容易啦。」
掀開帳子看見外面場景的蘇澤淺呆住了。
醫療帳篷外是片墳崗,妖魔鬼怪們用各自的法術挖出一座座墓穴,將同伴們的遺體掩埋。
沒有眼淚,沒有哭號,連悲傷肅穆都不多,掩埋的工作已經成為了麻木的日常,日復一日,不間斷的進行着。
被收斂的屍體只是小部分,大部分人連一小片屍塊兒都沒能留下。
山羊妖怪在他以為的,稚嫩的小少爺背後,輕輕的問:「你是誰隊裏的?」
&幫你去問問,或者你還能見你隊友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