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房間的燭光到下半夜才熄滅。
阿瑤翻來覆去,手枕着後腦勺,她們沒跟她說的,大概就是前朝的陳年舊案,牽扯到望月、燕窩還有曲雲和,曲雲和可能是流放到福海,或被看顧在哪,而望月和燕窩隱姓埋名,生活在南潯,所以當初望月收她作徒弟卻不讓她進她的戶籍,叫她獨自為戶,可能就有這層原因。
望月要走,可能是跟流傳在南潯的小道消息有關,身為前朝御廚女兒的身份曝光,會給她帶來危險。
燕窩想去翻案,那她呢?她要跟着望月師父去福海嗎?
窗外傳來後半夜的打更聲,阿瑤嗷嗷叫,不想了,明天吃飽在想!
這一覺,就睡到了早飯過後。
阿瑤醒來,睃了眼外頭天色嚇得從床上跳下來,穿戴整齊奔去廚房。
灶上的蒸籠冒着煙,燕窩撈起鍋內的黃豆芽,把處理好的魚放進去,用黃豆芽調出的素鼎湯煨魚,湯鮮,魚肉鬆嫩不柴。
燕窩沒看阿瑤,聽腳步聲聽出來了:「醒了,灶上蒸籠有腸粉,姑娘早上做的,放到現在估計腸粉都有點老,將就吃吧。」把鍋蓋蓋上,她接着切菜。
阿瑤取出蒸籠的那盤腸粉,潔白如布,哇了一聲,自己澆了一勺醬油,坐在門邊的木桌旁:「燕窩啊,昨天你跟師父……說得什麼樣了?」
「嗯,姑娘同意了我上京城,怎麼,你不跟姑娘?」燕窩的動作頓了頓,阿瑤吃了一半心思被燕窩看穿,噎住了:「咳咳,知我者燕窩也,我陪你上京城唄,互相有個照應。」
「你自己跟姑娘說去,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照應。趕緊吃,吃完幫我幹活,八珍面等着你來動手呢。」
阿瑤撇撇嘴,稍稍加快吃的速度,現在去找望月說這個豈不是找抽,等吃飽了懶洋洋好商量:「就來了。」
莫行樂在飯點之前就上門拜訪,先是恭喜望月平安無事,送上時令水果和糖果零嘴,再跟曲雲和寒暄。
「莫大哥接下來是繼續上京?」曲雲和問。
「是啊,我看南潯這風景好,大概逗留個三五天,再繼續北上。還沒恭喜雲和兄如願抱得美人歸。」莫行樂擠眉弄眼,笑言。
曲雲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也直言:「等這裏的事畢,我們就回福海,不能在與莫大哥同行。」
莫行樂:「相遇是一種緣分,聚散有定數,你也不用感慨,指不定我們什麼時候又會像相逢,到時候我們再痛飲一杯……但不用再跟我這個糙爺們同路,有美嬌娘陪伴是不是想想就美滋滋?」
曲雲和被他調侃得恨不得找縫鑽進去。
望月笑吟吟看着他們倆,「你們先聊,我去廚房看看那倆丫頭。」
說是看,其實也是一塊下廚。
「我做一道冬瓜盅,剩下的你們倆商量來。」望月圍上圍裙,阿瑤和燕窩笑嘻嘻應道已經商量好了。
夏天吃冬瓜是個不錯的選擇,冬瓜清淡下火,可以做出很多菜餚,冬瓜盅就是其中一種做法。阿瑤一聽便流口水,後世她吃過,在然後做這道菜的店家慢慢少了,再然後某天不知那家店想到的,把它搖身一變做成火鍋,用冬瓜盅作為鍋,刷火鍋。
她挪到望月附近看她做。
冬瓜切去帶蒂的上蓋,掏空另外一半的瓜囊和瓜肉,阿瑤自告奮勇要走冬瓜肉拿去炒,把冬瓜切成片。望月先去燉蓮子鴨,回頭才拿起刻刀在冬瓜外表做功夫。
阿瑤看短時間應該不見成果,趕緊把已經和入雞肉魚肉蝦肉細末還有雞蛋鮮筍等,添入蛋清的面給揉好,擦汗抬眼一看,只想把膝蓋送上,我師父果然還是我師父。
「這是南潯河兩岸的圖嗎?」
「是啊,所以你的畫技也要練起來才行,雕刻做到胸有成竹,下手穩當。」望月收刀,轉動海碗裏的冬瓜,還算滿意。
冬瓜盅上的外皮大多被削走,盅上刻有南潯河兩岸,南潯鎮外楊柳依依,田野農夫耕作,牧童騎牛吹笛,有大鴨領着小鴨五六隻,游過橋底,靠南潯鎮的岸邊,停泊商船,一家專門做船夫生意的小吃店好雅興,圈了河邊一小塊淺塘灘涂,種荷花。
雕好的冬瓜盅填入雞骨架和雞湯蒸熟,撈出雞骨架和雞湯,把蓮子燉鴨放進去煨着,「素菜葷燒特別能凸顯它的滋味。夏天用冬瓜和鴨子一起燉進補祛除熱,雞湯晚上用來做個小餛飩吧。」望月收拾好,繼續給阿瑤舉例子:
「冬瓜盅填入別的材料也可以,不一定是蓮子鴨,還能是用海味和火腿雞肉鴨脯肉做的八寶冬瓜盅,如果遇上東家老人生日,還能在冬瓜盅的表面雕出各種「壽」字,配上底座,擺在較小的盤中或者另用蘿蔔雕出仙鶴,配上松樹,表示松鶴延年。」
技術活啊。
阿瑤臉上的空白和想撞牆的心逗樂瞭望月。
「你得不斷進步,會的越多,東家的刁難難不倒你,反而會讓你的名聲一傳十,十傳百。廚娘這行當不難,做人上人難,用得上廚娘的人家不缺錢,只缺新鮮和你做的菜合不合她們的意,當然還有一種人是為了擺排場。」
在望月諄諄教誨間,冬瓜盅做好了,能騰出一個灶頭給阿瑤下八珍面。
阿瑤不假思索——原本要留到晚飯後再說的話提前說出口:「師父,我也打算上京城。京城大機遇多,我,我,就像你說的,只要能做到人上人,像你一樣達官貴人都知道我,那我說不定能幫到你們,幫到燕窩,恕徒兒不能跟你到南潯了。」
「吃過飯再說。」望月冷淡回道。
望月做完她的菜就走了,留下阿瑤和沉默不語的燕窩,阿瑤剛說完就後悔自己怎麼就說禿嚕嘴,本來望月因為燕窩說要翻案北上就不太開心,她又跟着參和,「完了,我是不是被望月師父討厭了。」
「先吃過飯再說吧,家裏還有客人呢。」燕窩端着菜走出去,「開心點。」
哎呀,她這嘴呀,兩輩加起來都快三十的腦子了,白長!
阿瑤拍了自己的嘴,鍋內的水開了,她把八珍面擱到裏面煮開。
席上,望月啟了一壇珍藏的女兒紅,敬莫行樂一杯,臉上笑意清淺壓根看不出片刻前她在廚房的不快,燕窩也好像沒事人一樣,阿瑤瞄了兩位,還是默默吃飯吧。
「這頓飯吃得真滿足,多謝望月姑娘的款待,還好我幫了一把,這才有今天吃的冬瓜盅,不虧!」莫行樂笑道,不忘將自己夸進去。
「哪裏,沒有莫大哥仗義相助,恐怕秋後上絞刑的應該是我。」望月客氣:「身體不佳,只做了一道菜,剩下的都是有燕窩和瑤柱來做。」
「明師出高徒,望月姑娘你別謙虛了,兩位小姑娘以後也會有造化的。」莫行樂說道:「時間不早,我也該啟程,告辭。」
「一路順風。」
「好走。」
目送莫行樂離開,身影消失在拐角,望月嘴邊的笑容一下就耷拉下來,「關門,阿瑤你跟我進來。」
阿瑤頓時哭喪了臉,完了,凶多吉少。
曲雲和有心想勸,可看望月在氣頭上,生怕火上添油,沒敢替阿瑤說話。
阿瑤跟着望月進了房間,把門關上,低着頭心裏忐忑不安。
望月倚在美人塌上,心頭鬱結在見到曲雲和時消散一半,洗脫罪名恢復清白走出南潯大牢時又消散一半,可到底曾經吐過血,身體還沒恢復,燕窩說要翻案,給她分析利弊,行,她依了,都快及笄的大姑娘了,有自己的想法,可阿瑤這個小不點腦袋裏都裝了什麼。
望月想到頭疼。
阿瑤悄悄瞄了一眼望月,望月揉着眉心。
唉,愁啊。
半晌,望月說:「說吧,你又是怎麼想的這齣,為什麼不跟我去福海?是不是記掛裴朔那小子?」
不是,關裴朔什麼事?阿瑤瞪大眼,連忙澄清:「師父,你誤會了,我跟裴朔沒有什麼。現在書信都斷了,估計再過幾年,他就不記得我了。我長大後成為廚娘,裴朔長大後會繼承開國侯的爵位,本來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塊,這點我還是明白的。」
阿瑤深呼吸一口氣:「我昨天想了一晚,想到當年你不願意讓我入你戶籍,燕窩的話給了我答案,你怕會連累我。而你當年的擔憂現在隱約要成真,孟謙修拿了你們的事來脅迫你。燕窩說她想翻案,想堂堂正正活下去,那我的願望也是一樣,不會再有人利用陳年舊事來來脅迫你,他孟謙修有知府這條線,那我為什麼不能成為最好的廚娘,結識達官貴人還有他們的女眷,成為燕窩的助力。」
望月沉默,苦笑:「你怎麼想到的?」
「燕窩的眼睛裏沒有仇恨,她向來面冷心細,不過說到底還是這次的案子把我們嚇到了。」阿瑤說道,「如果沒有莫行樂,我們砸再多錢都救不了你。」
「燕窩說翻案談何容易,你何必要進這趟渾水?你有沒有想過,你辛辛苦苦結識的達官貴人,會在你有難的時候選擇作壁上觀,到時候你要怎辦?像我一樣在牢裏等死嗎?」望月逼問,就像這次一樣,南潯不是沒有達官貴人,就連知府,選擇避而不見,誰向她們伸出手,「你們都是在以卵擊石!」
望月越說越激動,阿瑤連忙斟茶,又幫她順氣。
「師父別急,你聽我說。孟謙修能算計你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可能還會有王謙修、李謙修,他在暗,我們在明,我們奈何他不了,倒不如我幫燕窩查清楚,早日翻案,他就不能再拿事來威脅你。而且我也有私心,南潯絕大多數人都知道你是御廚之女,也知道我是你徒弟,我幫你,幫燕窩,都為了自救。以後你遠在福海,我和燕窩一起有個照應,總比燕窩孤身一人讓你放心些吧。」
「我放心燕窩,不放心你。」
望月語氣鬆了,阿瑤大喜,也不急着繼續勸,就讓望月喝茶,讓她早點歇息。
接下來的日子,望月盯緊阿瑤的學習,也不讓她再去甜糕店,在家苦練廚藝。阿瑤隱約明白望月的決定,恨不得自己有個時間小黑屋,時間停滯,自己在裏面把望月所教吃透。
那邊燕窩開始着手處理望月的產業。
阿瑤背菜譜練刀工練顛過練得昏天黑地,蟬鳴從喧囂到寂寥,又過一年中秋,終究到了曲盡人散的時候。
望月裹上斗篷,曲雲和雇了馬車,阿瑤和燕窩把她們到城外十里坡。
「送得再遠你們也不會跟我到福海,就送到這吧。」望月囑咐,「阿瑤,甜糕店的地契我留給你,還有你考核期間上交的銀子都在燕窩那裏保管,另外回頭燕窩會給你信物,每月初十你可以憑信物去銀莊取三十兩,京城大居不易,你必須要學會節儉,不能再像有我的時候大手大腳花錢,到了京城,必須給我寄信告知你們住在哪。」
「嗯。」阿瑤哽咽。
「我會的。」燕窩卻深深望了阿瑤一眼。
馬車緩緩離開,一路遠行。
第二卷離別滋味濃於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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