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塘鎮幫伙的一眾婦人見李洪氏醒了,紛紛勸說。李洪氏抹了一把老淚,坐起身,拍了拍石頭肩膀,說:「石頭啊,走,去,去看看你娘……」話一開口,淚又落了。齊安氏連忙伸手阻止,說:「李奶奶,您好好躺着就是,石頭他娘那邊有人收拾。」
李洪氏擺了擺手,依舊掙紮起身。石頭抽泣着,攙着李洪氏來到李家草棚子裏。一進來就看見章杏與另一個婦人正在給李崔氏擦洗換衣,先前李崔氏滿身血污已是清理得乾淨,換了一身體面衣衫。
章杏見到李洪氏等人進來,連忙放下手中的水盆,上前攙扶。李洪氏用勁握了握她的手,說道:「好孩子。」
章杏只低頭攙着李洪氏坐下。李家是這一世除了章水生之外對她最好的人,先前李洪氏暈倒,眾人手忙腳亂,將李崔氏抬回後,就放到一邊。她覺得天氣炎熱,李崔氏放久了,許是不好看,雖然現下死了人多是拖到亂葬崗去,她感激李崔氏對她的好,想讓她體面些,於是拉了一個婦人幫忙,兩人一道將李崔氏收拾乾淨。
李洪氏坐在李崔氏旁邊,忍不住淚又落了。眾人又勸說,李洪氏收了眼淚,對齊安氏說:「重山家的,石頭他娘的後事還得煩勞重山。這天氣太熱,石頭他娘怕是不能過夜,我這裏還有一床破蓆子,好歹給她一個裹身的。」
齊安氏連忙擺手,說:「李奶奶說這個便是見外了。」說完,推了推她女兒齊廣怡,「廣怡,去把你爹叫來。」
齊廣怡很快叫了齊重山過來,李洪氏忍着傷心交代一番。幾個男人用蓆子裹了李崔氏抬到亂葬崗,挖了一個深坑埋下。李洪氏哭得肝腸寸斷,最後由石頭背了回來。
這些忙完,天又黑了。章杏趕回去,章水生依舊是原樣,章桃蜷縮在一旁睡着了。她連忙將妹妹抱起放到草墊子上,又燒了一鍋榆樹皮做的麵疙瘩,留了一碗下來,餘下全端給石頭,讓他勸李洪氏好歹用些。
石頭沉默點了點。章杏看他那樣子,忍不住眼睛發酸,又拉住他,低聲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是你奶奶年紀大了,太傷心只怕對身子不好。你要多勸着她,自己也要注意些。」
石頭眼睛一片血紅,沉默點了點頭球王養成器。章杏見他進去,這才轉身回去,喚醒章桃,用了些食,又將父親安置妥當了。忙了一整日,明明是累極了,偏偏睡不着。
頭頂明月當空,地上熱氣蒸上來,周圍壓抑且沉悶。李家夫妻兩個都沒了,只剩下了一個六七十歲的李洪氏和一個十來歲的石頭,父親又起不來,妹妹還太小,大水還沒有退,疫病已經在離這不遠的地方發生了,前路看不到一點光明。章杏守着父親,有一下沒一下打着扇,心裏迷茫一陣,突而長長舒了一口氣,暗自握了握拳,低聲堅定說:「會好的,總會好的。」
然而希望並沒有因她的期盼到來,幾日後,在距離淮陽城不到半里的一座破廟裏一夜之間死了五個人,死狀一致,皆是上吐下瀉,抽搐而亡。同廟擠住的人很快相繼病倒,不過數日便死得淨光,而城下很快就出現類似死亡的流民,一時間流民恐慌之極,有許多人離開,但也有更多人到來——許多村鎮都發生了瘟疫,爆發迅猛。這些多是小鎮村落,醫藥原本不多,一下子手足無措,更是奇缺。這些地方許多尚未染病的人紛紛拖家帶口往淮陽而來。
淮陽為免疫情蔓延到城裏,更加戒嚴,許出不許進,連城南城北的兩處施粥也停了下來。
李洪氏在堅持了一段時間後病倒了,章杏帶着石頭跑了許多地方採摘草藥,但仍是無濟於事。全塘鎮幫伙幾戶人家住得離略偏僻一些,雖然尚無一人染疫病,但是大夥仍是人心惶惶,因着李洪氏病倒,少不得對李章兩家嫌棄起來。
原本都是半途中聚在一起的,沒有多深厚的交情,這種人人朝不保夕的時候,人都是先顧着自己的。幾家人漸漸將李章兩家孤立開來。齊重山雖是接濟過幾回,但是被他婆娘指着鼻子罵了一頓,便也怏怏作罷。
好在李家先前存了不少東西,章杏又時不時跑出去,李章兩家吃食一時還沒有斷。但是兩家人只有三個孩子是好的,偏又被孤零零隔離在一邊,章杏每日提心弔膽,那根尖頭鐵杵片刻不離身。石頭也甚是警覺,與章杏輪番守夜,不過月余,他就像是完全換了一人,從前整日嬉鬧頑皮再不復見,沉默寡言,或是守着他祖母,或是跟着章杏。
粥鋪停止施粥沒幾日,全塘鎮幫伙就有幾家斷了炊,開始往外跑出去尋食,只過一兩日,就有一家開始上吐下瀉了。其餘幾家都嚇壞了,當夜便四下遷移開來。章杏也害怕,與石頭用幾張草墊子,將李洪氏和章水生挪到一個被人棄去棚子裏。
李洪氏終於油盡燈枯,昏了幾日後迴光返照了,半夜裏突然醒來,用枯瘦手緩緩撫摸自己孫兒的頭。石頭被驚醒,見到祖母醒來,大喜過望,抓了李洪氏手,說:「祖母,祖母,你醒了?」
李洪氏微笑看着孫兒。石頭覺得這晚月色真好,他祖母臉色好多了,「祖母,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吃。」他高興說。
李洪氏只拉着石頭的手不放。石頭以為他祖母不相信他,便又說:「祖母,你放心,我不會把這草棚子給燒的。」
李洪氏拉着石頭的手,搖頭說:「別去,祖母吃不下了,祖母不行了,要下去見你爹娘了。」
石頭禁不住渾身發抖,一下跪到地上,反握了李洪氏的手,哆哆嗦嗦說:「祖母,你,你別騙我,我,我害怕……」
李洪氏眼淚流出來,這是她的心肝寶貝孫子,從來都是捧在手心裏,沒有受過一點苦頭,她捨不得丟下他,也放心不下他,尤其在這時候,可是她奈何不了她的命。她將頭挪近了,貼着孫子耳朵,眼睛看着門口,低聲說:「乖孫,別害怕,看見杏兒了沒有?跟着她,跟着她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石頭順着李洪氏眼睛看過去。這棚子無門,月亮照了進來,落下一道斑駁光影,那光影旁蜷縮臥着一個瘦小身影,懷裏攬着一個孩子。她一手搭在父親躺着草墊子上,另一隻手縮在袖子裏——那袖子裏藏着一個殺過人的尖頭鐵杵。光影斑駁照亮了她半邊臉,雖是尖瘦,卻白玉般皎潔。周遭皆是黑漆漆的,獨這瘦小身影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