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邊那何姓護衛身手倒是不差,以前是不是在馬幫呆過?」沈懷瑾淡淡問道。
章杏心中起了害怕,答了一聲「是。」
「聽說你在這裏種了不少木棉,說說看看,怎地想起種這個來?這年頭種糧食不更好嗎?」
章杏心裡冷笑,她種的糧食,還不是多半要拉到他沈家去了,而木棉這塊,在這裏還是頭一份,因為有草棉的先例,還沒有人看到這個好處,他沈家更是不會看在眼裏。她要是種成了,一來可以給江淮百姓多條活命的路子,二來,她自己也可以掙些錢物,壯實下家底。
「我以前曾經見過從海外歸來的商賈,他跟我說過,海外西夷那邊有許多小國不興養蠶,就種木棉,木棉結出的花也可以織布。我想試一試。糧食哪兒都可以有,但是這個少見,若是成了,便可大面積推廣。養蠶到底費人工了些。」章杏低聲回答。
沈懷瑾聽完點了點頭,「你想必也知道閩南那邊的草棉吧?這木棉與草棉是否是一樣東西?」
草棉在閩南那邊雖然有,但是所結出的花差強人意,並沒有多少人種。但是木棉是趙子安帶回來的,連他對這個東西都不看好。要不是章杏以前見過,也不敢有這底氣大面積種。老實說,她心裏雖然愛錢,也想將這東西攬在在手中,但是她更想江淮百姓因此而受益。
「木棉與草棉雖然屬同一物種,但是聽說結出的花要好過草棉許多,一朵能抵得上好幾條蠶了。」
「那也要你養成了才行。你既然想試一試,那便試吧。若是三年再不成,還是種糧食。」
「是。」章杏微微有些失望,面上依然不顯。
沈懷瑾轉頭看過來。章杏心裏不由得突突跳起來,猜不透沈懷瑾又要問什麼?
「你那木棉地淹了多少?附近水情如何?」沈懷瑾又問道。
章杏心裏鬆了一口氣,水情這事更是沒必要隱瞞可。她將前幾日河堤上所見細細說了。
「那姚松柏雖然有些迂腐,卻是能幹事的。」沈懷瑾眉頭微皺,「只不過河堤上這麼一堆,又能管上幾天?」
「若是不下雨,等到這波洪峰過去了,應該能守住了。」章杏將李大河等人的看法說出來。他們這是根據歷年的洪水和上游傳來的消息做出的預計。淮河邊上人家,靠水吃飯,對這些看得很準。
沈懷瑾不再問話了,手摸索到几子上。章杏見茶盞已經見了底,連忙倒上了熱水,遞了過去。
細白茶盞的上手指如蔥,沈懷瑾頓了頓後,接過了,抿了一口茶。
章杏見他臉色不似先前陰晴不定,略放了心,藉口茶壺中水涼了出去。
李有升守在院子裏,見章杏出來了,連忙低聲說道:「東家,我……」
章杏擺了擺手,她知道李有升要跟她說自己並沒有多嘴的事情。她相信李有升。事情的紕漏應該不是出在誰多嘴上了,也許是他們的行蹤不夠嚴謹,也許是沈懷瑾身邊的人並沒有死絕。在他們救起沈懷瑾後,對方就找了過來。
章杏想起昨夜裏的那道影子,心裏不由得後怕。昨日她要是真下了手,不要說她了,他們所有人都要遭殃,她和石頭多年的努力都要毀於一旦了。沈懷瑾比她想像還要可怕,從他詢問自己種植木棉來看,她的行蹤應該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中。也不知道這麼些年來,石頭是怎麼過來的。
不過,這些已經不是眼下應該計較的了。
章杏低聲對李有升說道:「有升哥,這幾天還要你多費心了,務必要將人照看好了,若是他問起話來,你也不要瞞了,照實回答就是!」
李有升從對方叫出章杏的名諱開始,心裏就隱隱懷疑他伺候的人身份非比尋常。章杏這麼慎重交待,他更是明白了幾分,慎重點頭道:「東家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章杏將事情交待了,將手中茶壺遞給李有升。沈懷瑾沒有發話,她也不敢遠離,又不想進去,便就在院子裏守着。李有升去了又回,提着水進去了。章杏見裏面良久沒事,這才敢出去。
到了門口,孫寶珠和何安都守在馬車旁邊。章杏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心中輕舒了一口氣,暗道自己委實太緊張了些。就着孫寶珠的手,章杏進了馬車。街面上人流稀疏,許多鋪子都關了門。
章杏讓馬車打了個轉,出了城。城外依舊一片澤國,約一炷香後,馬車就到了李莊村。李大河卻不在家中,上了河堤。
章杏換了木屐,也帶着孫寶珠和何安上了河堤。淮河裏的水較之前兩日又高漲了些,許多低洼處都堆着麻袋,河工們來往不絕,多是扛着麻袋。
河工中有認識章記的東家的,將話傳到了李大河那邊。李大河放下了麻袋,小跑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訕笑着說道:「杏兒,你怎麼又上來了?」
章杏讓孫寶珠將隨身帶着的水壺拿過來,倒上了一碗,遞給李大河。李大河忙了大半日,正饑渴,推辭幾下不脫,遂端過一口喝了。
「大河叔,這次洪峰還有多久過完?」章杏看着滾滾東流的河水問道。
李大河也轉頭看向淮河,「要是不下雨,今晚上就能過完了。」
章杏抬頭看了看頭頂,天陰沉沉的,烏雲滾滾,仍是副大雨降臨的樣子。
李大河催促章杏,「快回吧,這堤上險着呢,要是有事,我定會往鎮上去一趟的。」
李莊村往盂縣方向,需要經過鎮上。河堤要是守不住了,除了河邊人家,鎮上也會很快就得到消息。
章杏下了河堤,回頭遙望,那上面人影已經渺小如豆了。回了鎮上,天已經黑下了,章記那邊並沒有消息傳來。章杏守到半夜,窗外風急,雨淋淋瀝瀝下起來。孫寶珠要關窗,她阻止說道:「開着吧。」
更鼓聲過去了,孫寶珠也開始打哈欠,章杏合衣上床,原是以為自己大約是睡不着,卻不想,一沾枕頭就睡深了,再醒來,天已經大亮。窗子一直開着,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下了,院子中的水已經干差不多了,天上雖然仍是烏雲滾滾,卻是雲破天開的勢頭。
何安傳來街上的消息,洪峰已經安然過去了。章杏出門時,發現街上的人比之昨日要多了不少,且面上再不是沉重的壓抑色了。到了章記,鋪子已經開了門,已經有人過來買米,夥計將這日的糧價掛了出去,上面的字也比前幾日略低了些。
李有升過來了。章杏見他面有異色,連忙去了隔壁廂房。李有升壓低了聲音說道:「東家,後院那位爺已經走了。」
章杏詫異看着他。李有升回道:「昨日後半夜,那位爺突然起來了,讓開了院子門。那門口已經等着不少人了,那位爺就跟着他們走了。」
李有升得了章杏吩咐後,已經明白住他院子的人非比尋常了,伺候極為小心,入了夜,為防着自己睡着了,還喝了一大碗濃茶,結果一沾了枕頭,就睡死了過去。半夜裏還是被人推醒的。他見那位爺已經穿戴齊整了,就驚得跳了起來,連忙賠罪。對方倒是好脾性,十分和氣讓他去打開院子門。
因為有章杏吩咐,李有升不敢說二話,打開了後院子門,又嚇了一跳,院子門口站着十來黑衣人,皆神色肅重,氣勢凌人。不遠處的河面上黑影重重。他提着燈晃了晃,看到不少於三條的十杆大船。李有升心中越發害怕,也不敢多看,直接將人放了進來。
十餘黑衣人陸續進來了,一點聲響都沒有。李有升不敢靠近,也不敢離太遠,就在院子的一角老實站着。
屋內燈火通明,裏面的人在說話。約半響後,那位爺出來了,招手讓李有升過來。
李有升已經驚出一身冷汗了,過去後二話沒說,噗通一聲跪下。
那位爺笑了笑,「你倒是比他懂事,起吧。」
李有升不敢細究他話里的意思,依言起來。
「這大半夜的,你也不用跟你那東家着急回話了,明早再去罷。」
李有升應下後,眼看着那位爺快走到院門口,心裏正鬆了一口氣,不防他突然又返了回來,他差點腳一軟,又跪下了。
那位爺點了點李有升,說道:「你跟你那東家說,這邊事了,讓她趕緊回盂縣吧,過幾天就有人來接她了。」他話說完,就出了院門。
李有升萎靡坐下來,良久後擦了一把汗,將鋪子裏外看了個遍。鋪子的夥計都是附近的人,因為後院裏住了這麼一位祖宗,他便將人全放了,連守夜的都沒有。大街上也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李有升將前後門都關上了,一整夜都沒有合眼。
章杏聽了李有升述說,良久都沒有回過神來。她雖然一直希望沈懷瑾早點滾,但是他這麼着急走,卻出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不過想想盂縣那邊的消息——明面上沈懷瑾也該出了盂縣,到了這裏。她又釋然了。洪峰已經過去,裕安算是暫時安穩了,榆陽那邊的災情不容再拖下去,賑災的大員確實該露面了。
至於沈懷瑾為何會落到差點沒命的下場,她估計多半是與他那兄弟有關。
沈謙馬上就要在安陽稱帝了,對於兩個已經長成的兒子肯定也有封賞。沈懷林與沈懷瑾,一個佔了嫡長,一個軍功卓越,都是能人,也都不是好東西。如果非要二選一,她屬意沈懷瑾,但也不會這時候站隊。石頭那邊是個情況,她還不知道呢。
人已經走了,章杏也鬆了口氣。對於沈懷瑾後來的傳話——會有人來接她什麼的?她想了一陣,站起身來。李有升緊跟着送出來。
章杏回頭道:「有升哥,你放心吧,他既然沒有說別的,那咱們就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鋪子裏的夥計,你也要交代到了,讓他們千萬別多說什麼。」
李有升一連串點頭,有了章杏這話,他也放心了。話說昨夜裏,他可是嚇壞了。戲文里所唱的殺人滅口可不是鬧玩兒的。章杏既然這麼說了,那這事也差不多就這樣了。石頭的秉性,他或許猜不透,但是章杏,鄉親都知道,這事她既然應承下來,後面就不會有多大問題了。
章杏又在全塘鎮留了幾日。洪峰過去後,淮河的水位也漸漸退了下去,隨着溝渠里的積水被排出去,淹了十來天的田野漸漸露了出來。許多已經長了半人高的木棉爛了根。李大河找上門來。
章杏讓何安跟着李大河下了一次鄉,將所有已經爛了根,活不成的木棉地統計出來,家家戶戶通知到了,約定了時候,讓他們拿了條子來各縣各鎮的章記領取補貼。補貼領取之後,這事就算完了,剩下的莊戶們想種什麼,也都由他們了。
好在正值年中,要是料理的好,還能趕着種一季糧食。
至於沈懷瑾那邊,聽說人已經到了榆陽,賑災事宜也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有了這麼一回經歷,章杏再不敢派人打聽沈懷瑾身邊的事情。
全塘鎮的事情料理完了之後,章杏就回了盂縣。大半月不見,李熙看見了她,衝過來緊抱着不放。
章杏心中一片柔軟,將兒子抱在懷中,狠狠親了一口。那邊孫寶珠也抱上孫念。尤媽媽笑着將李熙這半月的事情說了一通。李熙除了晚間睡前念叨幾聲外,其餘時候倒是乖得出奇。
魏閔武得知章杏回來的消息,也來了院子裏。章杏將李熙交給尤媽媽,領着魏閔武進了屋,將全塘鎮的事情說給他聽。
魏閔武聽了沈懷瑾的事情,皺着眉頭怪道:「你這膽也太大了些,那姓沈的死不死活不活,跟咱們有什麼相干?值得你這般冒險行事?」
章杏笑了笑。她當時見了沈家那牌子,卻是有些慌了神。不過,那沈懷瑾她要是不救,他也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