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粉漫揚天地,青山如墨,車中垂簾,晃動中,韓氏心中頗為自責。若非她一開始急着趕路從而上山走了小路,他們就不會遇上那些匪賊了。而如果遇不上那些匪賊,之後聞蟬就不會被欺負了。
沒錯,這次突發事件中,在眾人眼中,最受苦的那個,就是舞陽翁主聞蟬了。
年紀尚小,活潑乖巧,初初跑去探望姑姑,一腔好心,卻遭遇了這般事件。而明眼人都記得,當日大雪中,那為首的匪賊少年逆風而來,信誓旦旦地宣稱,「小娘子嫁我吧。」
等再次見到翁主,就已經到了大批兵馬追迫那少年跳崖的時候……
整整三天,十四歲的女孩兒被關起來,與那可惡少年之間發生了什麼,眾人一無所知。即使是想問,都不知該從何問起。
韓氏此時,就憂心忡忡地看着對面撩車簾往外看的少女,滿心想着——
小蟬是否被那惡人欺辱了?
一介翁主,被惡人擄走三天,傳出去,大伯一家得急瘋吧?
還有小蟬的名聲,小蟬心裏承受的創傷,小蟬有沒有被威脅過什麼……
尤其是回來的時候,小蟬手裏多了一份婚約!差點嚇暈韓氏。幸虧後來得知那婚約無效,韓氏才勉強鎮定。
然現在……小蟬也不跟他們這些親人說說那些天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閒閒地旁聽了姑父對匪賊們的寬鬆處理手段後,還能沒心沒肺地看風景。殊不知她四嬸心中的煎熬。
搖晃馬車中,韓氏望着聞蟬的目光,愈發愧疚了:小蟬定是不想眾人擔憂,才表現出無關緊要的樣子來。小蟬真是好孩子。
聞蟬當然是好孩子。
姑父李懷安分析利弊,說為了會稽郡的安穩,對那些地痞混混們,只能驅,不能殺。聞蟬旁聽了一下,並沒有發表反對意見。
她可是直接受害者!
她都沒有慫恿姑父殺了李信!
聞蟬認為,她對李信,已經仁至義盡了。李信應該感動感激感謝……如果他跳崖後沒死的話。不過他肯定沒死,就他當時那胸有成竹的樣兒……
什麼婚約啊……鄉巴佬慢慢做夢去吧,她在會稽住段日子,就會回長安。她身邊定要千萬護衛相隨相候,她再不會遇到李信了!
一想到擺脫了李信的鎮日壓迫,聞蟬在很少的心情複雜後,總體上還是覺得很高興很得意很欣慰。
下午的時候,車隊進了會稽郡。又小半個時辰,郡守府上大門開啟,聞蟬下了馬車,在眾侍女嬤嬤的領路下,抬頭,看到府門上鏽跡斑斑的牌匾。
&君、翁主,這邊走。」有府上的嬤嬤欠身行禮過,過來領翁主入府。
李懷安作為會稽郡守,又是聞蟬的大姑父,他迎侄女下山後,先行一步,吩咐府上眾人好生招待遠來貴客,便去處理那幫匪賊的後續事件了。
那些匪賊,除了李信,聞蟬也不認識別的誰。而就是李信,姑父既然不準備殺,那聞蟬覺得他狠吃些苦,她非常之開心!
此事揭過一段。
一路跟隨入府,先跟四嬸一起去拜了府上老縣君。老縣君年長,留了四嬸韓氏說話,聞蟬被領去和府上的年輕孩子們見面。
剛出了門,先見面的,是一着綠羅衣的年少女孩兒,容貌嬌嬌俏俏,打量人的眼神有些害羞,匆匆與聞蟬見了禮。
&姐。」女孩兒小聲道。
有侍女青竹在耳邊提醒,聞蟬才知道,這位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女公子,正是她姑姑聞蓉膝下的女孩兒,李伊寧。
李家大房這一脈,走的走,散的散,到現在,竟只留下了李伊寧這麼一個孩子。
世事也實在讓人唏噓。
聞蟬站在廊口發呆半天,嗯一聲後,受了表妹的禮,目光才轉向李伊寧身後的其他人。
李家二房、李家宗室,各家女孩兒、兒郎們,聽聞舞陽翁主親臨駕到,都被家中長輩要求過來見禮。李家老宅偏居江南,新朝開後族中後輩不曾渡江北上,去長安為官。大約四五代的時間,李家的後輩們,沒有去過長安,沒有見識過長安的風華人物。
而現在,大伯母娘家的女孩兒,舞陽翁主,從長安前來府上拜會,李家少年們聽說後,都頗為新奇。
李伊寧娓娓介紹——
&姐,我在家中排名四,你叫我『伊寧』或『四妹』都可以。」
&姐,這位是我三哥,李曄。三哥學問好,常教我讀書的。」
&位是五郎,李昭。五郎還在玩的年齡,不過挺乖的。」
&是……」
&是……」
李家的孩子們挺多,聞蟬聽李伊寧介紹,一一相見,誰也記不住。
然她在李家少年們眼中,卻宛如明珠一樣奪目耀眼。
日光浮照下的少女十四歲大小,素絹繞襟深衣,長眉秀目,站姿如竹如玉。只看一眼,便恍覺流麗奪目,一整個院子的精華,都到了她一人身上。
這是一個骨相美、皮相更美的少女。
舞陽翁主聞蟬的到來,讓院中眾多二郎們滿目驚艷,女郎們自慚形穢。各人神色幾變,心思難言。縱李家在會稽是名門望族,但家中長輩多年的打壓,讓這些少年們,面對長安來的舞陽翁主,充滿了自愧不如感。
聞蟬呼吸着新鮮空氣,淡定地接受眾人的拜禮。
看吧。
這才是她應該享受的正常待遇!
錦衣玉食,前簇後擁。伸一伸手,抬一抬眼,就一眾人俯首。她在長安時被人討好,現在到了會稽,一樣被人捧着。李信那種野路子,怎麼會懂她的矜傲清貴?
李信就不要耽誤她了。
聞蟬憤憤不平地在心裏,怨了李信一排。
而李信還不知道是生是死呢。
轉了一圈,聞蟬洗去了在李信那裏飽受的狼狽困窘,恢復了翁主的高貴架子,心情很不錯。她才想起來自己到會稽的明面理由,「姑姑呢?帶我去見姑姑吧!」
李伊寧知道這位是舞陽翁主,就算大家是親戚,也不能得罪。她作為大房待字閨中的唯一女孩兒,肩負着拉攏長安曲周侯與會稽李家關係的重任,從頭到尾察言觀色,討好這位翁主表姐。
目前看來,聞蟬大概並不難相處?
李伊寧鬆了口氣後,就聽聞蟬問起自己的阿母。之前侃侃而談介紹族中兄妹給翁主的小女孩兒,在這一瞬間,眸子裏染上了憂鬱,強笑一聲,「阿母一早盼着表姐來,一直等着呢。我帶表姐過去吧。」
&啊!」聞蟬很期待,很好奇。
她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姑姑了。姑父寫信說姑姑病重,可是到底病重到什麼程度呢?
穿廊繞山,冬日園中清寂,兩個少女一前一後地在侍女的領路下,往大房的後宅行去。湖上封了一層冰,亭子四角也有飛霜凝上。
黃昏餘暉撒向天地,金紅色的光芒照耀清冷的園林幾許溫暖。萬物將歇,眾鳥歸睡。寂靜園中,一行人,離長廊後的屋舍越來越近……
上了長廊,風從去向過來,聽到前方的騷動聲——
&去找郎中!」
&君又魔怔了!」
已經離屋舍很近的聞蟬和李伊寧一驚,再顧不上欣賞園中風景,提起裙裾,一前一後地往那處侍從進出的方向跑去。
&嬤,我阿母怎麼樣了?」看到一個嬤嬤站在門口,李伊寧上前便問。
嘴角紋痕很深的嬤嬤不動聲色地給翁主請安後,才嘆氣,「……女君又犯了傻,不停喊『二郎』,跟以前一樣……」
&可怎麼辦?」李伊寧的眼圈紅了。
獨聞蟬不知情,奇怪問,「什麼『二郎』?」
李伊寧回頭,看向一無所知的表姐,眼圈更紅了,「是我二哥呀。」
聞蟬算了算。
李家有這麼號人嗎?
她再算了算,還是不能從方才看到的一眾兒郎里扒拉出這麼一個人來……
直到李伊寧解釋,「說起來,如果他還活着,表姐你也該喊他一聲『二表哥>
&
&來話長……」
……
數里之外的茅山下寒冰湖水中,冰封的湖面上突然間,裂縫嚓嚓嚓,細線向四面劃拉開來,一個大洞破開。
水花四濺,眉目染着冰霜的少年郎君,從雪白水霧中躍起,破水而出。
清清瘦瘦的小郎君,青眉俊目,濕漉漉的,仰起臉。
正是之前跳下懸崖的李信。
少年擦了擦眼睫上掛着的霜雪,露出一個痞極了的笑來。他撮手唇邊,吹起一個嘹亮的口哨。
幽森金粉山林,漫山遍野,盪如潮來,紛紛響起此起彼伏的回應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