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聽了這話心下不悅,但因是平安,倒也沒對她惱。料想着今晚李甲不會過來,便移步妝奩跟前,對鏡卸了釵環。從鏡中看見平安仍是一雙美目滿含憂慮的望着自己,十娘不由得輕嘆。
&安,你跟着我也有兩三年了。」
平安抿唇笑道:「是呢,當初若非十娘善良搭救,怎會有平安今日。」
平安原姓程,經歷與十娘大抵相似。
程家原是官宦,其父程璋與萬曆首輔張居正有過一段師徒之份,儘管如此,一個高居廟堂做宰輔,一個遠在揚州做個從五品的都轉運鹽副使,多年不曾有過交集。然而當年張居正病逝,突被彈劾,張家被抄,不僅高堂老母妻子兒女都下場悽慘,便是與其關係親近者也難逃厄難。
原本程家與張家年節都少走動,又離的遠,不該受到波及,偏生程璋得罪了一個姓孫的鹽商,被其構陷舉報,遭了張家餘波的牽連。程璋與兩子都發配充軍,妻女兒媳沒入教坊司,三個女人絕望不已,紛紛在牢中撞牆自戕。當時的平安年歲小,又餓了好幾頓,力氣不夠,沒死成,最後被春光院老鴇帶了回來。
初時杜十娘聞言不過感懷身世,不料當晚平安跑來跪求。
&十娘子可憐我,救我一命!十娘在春光院地位特殊,你的話老鴇肯定能聽的,況我還小,權當給十娘做兩年小丫頭使喚,我必然感激十娘大恩大德。」
十娘雖良善,可她自身難保,又如何去幫別人?況且此例一開,以後進來的人都來求,她又如何處置?
雖說十分為難,但十娘到底柔軟心腸,特別是看見平安眼中清凌凌又堅毅萬分的神色,莫名就點頭應下了。十娘知道,若她不應,這小丫頭寧肯一死,也絕不在此偷生。
當年的十娘無此勇氣,甚至沒這個想法,家逢巨變時她是震驚的,又是懵懂的。來到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入了這煙花脂粉之地,日日驚惶,老鴇讓她學什麼便學什麼,後來慢慢大了,想得才多起來,可那時再不甘,也是嘆一句命不好,想着日後尋個好人從良。
十娘知道平安的性情與她截然不同,她也喜歡這個小丫頭,便與老鴇交涉,將平安留在了身邊。
而當年初來春光院的平安不到十歲的年紀,如何有這等心思和勇氣,求到杜十娘跟前?實情卻是,此平安,非彼程家女。
當十娘問她姓名,她答道:「本家姓程,以前的名字不願再提,從今往後,我只願得一『平安』二字,十娘喚我平安吧。」
平安乃是穿越而來的一個現代離婚女,短短三十年的人生,坎坷無數。父母唯有她一個女兒,正當她參加工作有能力贍養父母時,父母遭遇了車禍身亡。後來她嫁給了初戀男友,兩人一同創業,白手起家,熬了五六年,終於小有資產。沒多久,又懷孕,正興沖沖準備告知丈夫喜訊,卻驚聞丈夫出軌,並已有私生子。刺激之下,她小產了。這種打擊是巨大的,可她到底性格堅毅,行事果決,搜集了丈夫出軌證據就打離婚,將其幾乎是淨身出戶,畢竟對方不僅出軌,當初兩人創業的啟動資金也大半都是父母的車禍賠償金。
後來她獨自一人打理生意,做了女強人,從未想過再婚,偏生一次常規體檢,查出了癌症。從醫院出來,她突然心灰意冷,神情恍惚,最後出了車禍也就不意外了。
平安恢復意識時已身在春光院,各種情緒一一閃過,甚至想再死一次。可當聽聞「杜十娘」三個字,猛地一個激靈。
杜十娘,難道是傳說中那個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若是杜十娘,那麼只要能跟着她,到時候就有機會離開春光院,恢復自由身。
這才是平安的最終目的,否則棲身杜十娘身畔,不過安穩一兩年罷了。
相處日久,感情漸深,十娘本就對她有救命之恩,秉性又善良溫柔,平安豈能不喜歡?每每想到杜十娘原本的命運,平安便傷心又憤怒,對李甲心志不堅的軟弱甚至超過孫富的唆使挑撥。
去年李甲出現在春光院,平安幾番阻撓,終究沒能阻止二人相識相知,若非知曉後事,連平安都要贊李甲是個有情誼的好男兒。李甲性格溫厚,不是油嘴滑舌之人,又出身官宦,如今捐了太學,待得畢業就能得官,更難能可貴對十娘溫柔繾綣,不惜金錢,不說自己的銀子花光了,便是借來的錢都要花在十娘身上。
平安雖有觸動,卻依舊對李甲滿懷質疑。
且不說後事,只說這李甲當初來春光院為的是什麼?如今肯為十娘花錢,自然是十娘容顏絕色,且這李甲隻身在外無人管束,若外界有些許風浪打來,這李甲絕對棄十娘於不顧。可嘆十娘正值濃情蜜意,看李甲千好萬好。
今十娘聽聞平安質疑,臉上現出幾分無可奈何:「李公子是什麼樣兒的人,我又是什麼樣兒的人?我能風光的也就是這幾年罷了,過了這幾年,誰還記得我杜十娘呢?沒了姿色,生不如死。咱們院兒里的姑娘都想從良,卻又怕所遇非人,可若瞻前顧後,便始終邁不出那一步。為了自己一生,難道就不值得賭一回?」
說着又柔情一笑:「再者李公子待我實心實意,若錯過了他,怕是再遇不到別人肯娶我這麼個妓子了。」
平安無奈,便道:「十娘能帶我一同離去麼?」
十娘尚未想過此事,但見她問,卻是很自然的點頭:「你我相處兩三載,我也離不得你。」
這其實是反話,真正的卻是平安離不得十娘,一旦十娘離去,她年紀又到了,定會被老鴇逼着接客。今年初她滿十三,老鴇就提了此事,被十娘以平安乃她的婢女為由給拒了。
平安見十娘主意已定,唯有多思量後路。
這二三年她呆在十娘身邊,言語舉止與別人不同,十娘怕她出去惹人眼目,尋常不肯她下樓。她又藉故講了許多見聞故事給十娘聽,所以如今的十娘到底與原來不同。
廊外的桃朔白此時已看出平安的蹊蹺,亦掐算出其來歷,只要趁其熟睡拽出魂魄便可離去,但他卻沒打算如此做。
但凡能成為小世界的異數,多是身負機緣,氣運與常人不同,例如死後逗留人間成為厲鬼的紅娘、死後得以重生的王寶釧,而眼前這個平安更是不同。平安的氣運較紅娘與王寶釧更強,且紫色氣運中參雜着一絲絲金色龍氣,這令他對待平安的態度越發慎重。
反正有上個任務做參照,也不必着急。
又掐指算了一番,竟算出平安不會出京,於是他便離開了春光院,於僻靜處顯出身形,尋了家客棧投宿。
待小二送了熱水離去,桃朔白關了房門。京城不愧是富貴權勢雲集之地,這家客棧只是中等,但最好的房間裏一應陳設用具十分齊全,房間大,以四折花草屏風隔斷,分了外間內室,輕紗幔帳、畫軸仕女圖、月季蘭草,將屋子妝點的素雅整齊。
當躺在舒適的床上,忽而想起蘇奕。
上個世界朝夕相對了十年,蘇奕又是體察入微之人,沒多久就發現了他的諸多異樣。記得那日晚間,蘇奕忽然問他:「你是否晚間從不需要睡眠?」
哪怕並不住在一間房,但蘇奕只要掃一眼,便知床榻昨夜是否睡了人。
在最後一年,蘇奕提出找個地方定居,他想到對方的壽數將盡,便應了。或許蘇奕自身也猜到了幾分,但一點兒不妨礙他佈置新居。
新居佈置好了,兩人弄了酒菜慶賀,席間蘇奕說道:「朔白覺得人間有趣麼?人是十分複雜的,你站在旁邊看,或許永遠不會明白,只有融入他們,你才能慢慢的體會道屬於他們的生活。」
十年如一日不變的容貌,從不睡眠,莫測的手段……蘇奕已猜到他不是凡人。桃朔白看人的眼神與常人是不同的,那是一種疏離、冷漠、置身事外,平平淡淡,如看花草樹木、飛鳥走禽。
次日清晨,小二來送洗臉水,詢問早飯是否在店裏吃。
桃朔白剛想說不用,話到嘴邊又改了口:「送到房裏來。小二可認得誠實可靠的牙行?」
小二隻十五六歲,十分機靈,當即就笑道:「公子是要買宅鋪莊田,還是要買人販貨?這牙行也是各有專長。」
&鋪子。」
&好說,我們掌柜就認識一個牙行,姓陳,人都叫他陳三哥。陳三哥手面兒廣,城西這片兒他最熟,信譽又好,能說會道,找他能省下不少銀子。」
&煩小二傳個話,我要買間鋪子,不必要太好的地段,只是鋪子後面必須自帶小院兒。」說着遞給小二一角銀子。
小二眉眼一彎,大大方方接了:「多謝公子打賞。公子放心,這差事我必定辦的妥當。」
想要開店定居乃是臨時起意,這回他也不想一個人到處遊歷,倒不如選擇一處安定下來。至於做什麼生意,他心裏已經有盤算,反正他也不指望賺銀子養家,生意賠了也不要緊。
當天下午,那個叫做陳三的牙行就來了。
桃朔白沒出門,只在房中將開店所需的東西一一羅列好,哪怕不指望賺錢,但一家店該有的架子得搭起來。頭一回做這樣的事,頗有些手忙腳亂,東西的價格也不清楚,他便打算晚些時候去別家店裏看一眼,到時候照着標價。
陳三已從掌柜小二口中聽說了桃朔白的做派,絕對是有錢人家的公子,這樣的人買鋪子肯定要做大買賣,所以陳三馬上將手頭所有合乎要求的店鋪資料收攏,仔細從中篩選出五六家最好的,揣着就來了客棧。
桃朔白見來人面貌忠厚,瞧着三十來歲,只一雙眼睛閃爍着精光。
陳三隻覺得脊背一寒,渾身毫毛都豎了起來,好似被這面容俊美的公子一掃,整個兒人都看透了。
&公子,這幾家鋪子都是要轉手的,且符合公子的要求,前面是店鋪,後面是住宅小院兒,地段都不錯,可以說是各有千秋。」陳三忙取出紙張資料遞過去。
這些都是鋪子宅子的格局圖,上面標註的所屬大街,甚至連左右是什麼店也註明了,可見陳三之細心。桃朔白想到做生意,只是為打發時間,掩飾行跡混入凡人軌跡,並非立志要做出多大的事業,所以地段、店鋪大小、價格等等都不在考慮之列,當然,在能選擇的情況下,他還是願意選擇安靜一些的地方,草木也要多一些。
如此一篩選,他選中了一家:「就這家!」
陳三一愣,完全沒想到他如此迅速,不禁遲疑:「公子不去看看?」
陳三還沒從遇到這般爽快的客人,到底是太過信任自己,還是不通世情,錢多的燒手?陳三瞥着對方那雙冷幽幽的眼睛,立刻收回視線,不敢再胡思亂想,心裏卻猜測開了。怎麼瞧都是富貴公子,不像會做生意,大概和那些紈絝富少們一樣,店鋪買來送人。
桃朔白並不理會陳三如何想,只交代對方儘早將店鋪談下來。
陳三收回思緒,笑道:「公子放心,最遲一兩天便能談妥,那家賣主正等着賣了鋪子回原籍呢。」言外之意便是有了銀子好辦事,臨走時又提醒道:「那家店主急着脫手,只怕當天銀貨兩訖就要去衙門辦過戶,公子當天別忘了帶上印章。」
桃朔白略一頓,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