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桑花的眼神中充斥着憤怒,傷心,痛恨,承受撕裂一樣痛苦的,還有那支離破碎的心;心底里的酸楚濃化為委屈,她可是高高在上,萬千子民的女王;或許是因為觸犯了禁忌,去觸摸凡人的指尖?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候,她都不曾受過這樣的致命傷,不曾被背叛得體無完膚,痛入骨髓。
「痛嗎?」燕離的聲音溫和,眼神輕柔,像看着摯愛的情人。
只是他的臉卻泛着邪惡冰冷的笑容,並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冷漠;額上龍吞神劍的咒印栩栩如生,宛如刀削斧鑿,竟是徹底凝就了形狀。
離崖猛地抽出,飈起一道血箭,打在他的臉上。低沉的冷笑迂迴婉轉,「那就是痛了!這世上又有誰能比我更能體會痛苦?我在黑暗中掙扎了幾千年,卻又遭受無法忘懷的剜心刻骨,強烈的血腥味吸引着我,現在還有誰,來為我加冕?」
以咒印為始,暗灰色調鋪滿頭臉,隨後是周身。
髮髻散落,指甲染了暗灰,長得愈發鋒利,宛如龍爪。
龍爪輕佻地挑起唐桑花精緻的下巴:「冷嗎?」
唐桑花臉色慘白,咬緊牙關一語不發;如果是別人,被刺這麼一劍,簡直必死無疑。想到這裏,眼神愈發憤怒痛恨。
「那就是冷了!」燕離那低沉的冷笑,像從心而發,「可你知道嗎,那什麼也不存在、無邊際的黑暗,埋葬着永夜的孤獨;透入骨髓的冰冷,像芬芳醉人的血液流遍全身,數千年不輟;我一遍遍祈求,一遍遍祈求光明和溫暖,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祗卻對我視而不見。——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此刻對我的痛恨,正如我對她的痛恨;可是我該怎麼向你形容我的痛苦?」
「你根本無法領會!」他突然憤怒地咆哮,「我要毀滅你!」
掐住她的脖子,高高提起。
唐桑花窒息了,痛苦地皺起眉頭,她恨不得咬死燕離,可是此刻卻無能為力。
「今日之恥……我……唐不落髮誓,必將……你挫骨揚灰……」深刻的怨毒,從她的美眸中透射出來。
「恨嗎?」
燕離那低沉的冷笑,像是靈魂透出來的蔑視,「那就是恨了!你看看,那漫山遍野無窮盡的屍骨,那些我無法割捨的眷戀,我虧欠於他們,每一具,每一具都在悲慟吶喊:『生命的樂章怎麼還不願降下?』啊!死者的怨氣如潮水一樣瀰漫,化為『不吉的預兆』,要將那愛的恨的毀滅殆盡。——儘管,你不過是像只流浪野貓、可有可無的可憐蟲。」
手用力箍緊,唐桑花用盡了餘力,也扳不開他的手,意識在黑暗的邊緣徘徊;她目中閃過決絕,以絕強的意志取出天蠶,哪怕死也要先剜下他一隻眼睛。
「多聞達天后,喜素來雅梵若,普達世音林圖……」
就在這時,遠空驀地投下輕緩且舒柔的經文,那聲音有如梵唱,莊嚴且神聖,帶着一種無上的神力,使聽到的人心靈安定。
燕離的手微微一頓。
唐桑花意識清醒,趁此機會掙脫他的控制,捂着腹部,踉蹌着朝前後逃去。
巷子裏閃出一個小姑娘,她認出是是般若浮圖身邊的小春,便任由她攙扶着往巷子裏逃。
燕離沒有追,只是循聲看過去,那個站在屋頂上的女子,口中誦念不停,喋喋不休像只蒼蠅;可是現在他迫切需要聽人說話,才能感受存在的愉悅,於是不妨讓她念。
女子忽然頓住不念,輕嘆一聲:「那不吉終究還是吞噬了你,使你墮入黑暗。難道我譜的那些曲子沒有效果?——但,我能感覺到你的靈魂,你還是燕離,你並沒有被人駕馭,是你自己要變成這樣的嗎?你在逃避的,是什麼樣的痛苦?」
她自然是般若浮圖。
「噓。」燕離笑容迷人,朝着她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般若浮圖靜靜感受。他的靈魂之火在搖曳。
「你聽,好像有什麼聲音。難道它們也在慶賀,慶賀我的誕生?」燕離的聲音輕輕的,帶着點小孩偷到糖果時的竊喜。
確實有什麼聲音在「醞釀」。
般若浮圖聽覺非同一般,忽然心裏一驚,是刀劍的顫音;錄籍那天出現的滿城劍吟刀鳴,似乎再次出現;只是它們還輕輕地、靜悄悄地響着,像將醒未醒的嬰兒的夢囈。
「不!」燕離突然臉色大變,「這是什麼聲音,多麼的讓我深惡痛絕,簡直刻骨難忘……讓我想起了她……」
「她?」他的臉開始扭曲。
「啊——」
他忽然仰天狂吼,聲音強烈且狂暴,如有天雷滾滾:「白空雪,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隨着滾滾的聲浪,沸騰的死怨之力沖天而起;無形的音波「轟轟轟」連震三下,他身周先數尺,然後數十丈,最後數里,三個不同範圍的方圓地域隨着三震一同發出悶響並往下沉陷,一時間宛如地動山搖;煙塵漫天中,數里方圓內出現一個巨大的坑洞,範圍內的屋舍全都成為廢墟。
那雙又深又亮的眼睛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毀滅天地的渴望,並且也在付諸行動。
可那滿城的劍吟刀鳴忽然間急遽且清晰起來,額上那劍狀咒印驀地閃爍紫光,其下龍形狀咒印也在扭動,好似都活了過來。
就在燕離頭頂上空,那無窮盡的死怨大潮翻滾不休,從中凝成一尾黑色巨龍;裏頭又出現一道紫色劍影,在巨龍身周飛舞來去。
二者似乎正在激烈交鋒。
般若浮圖的靈神有所感應,十分欣然道,「你終於還是有望,踏入菩殊的樂土;希望你的堅強意志,能為你帶來一線生機。」語罷取出雪簫,清幽的簫聲霎時傳遍四方,並透入死怨大潮中,助那劍影對抗巨龍。
與此同時,燕朝陽與追兵正好趕到附近。見燕離兀自在那狂吼,燕朝陽喚了一聲,卻沒有引起注意,心裏知道不妙。
沈流雲等人望着現場深坑,不由得面面相覷。
「聖上有令,燕離被真名反噬,已遁入魔道,立刻擊殺!」
一聲暴喝由遠及近,李邕也在這時趕到。
「擊殺?」沈流雲神色微微恍惚。
「既然是聖上的命令,那就沒辦法了,雖然我很欣賞他。」蔣長天惋惜地嘆了口氣,拔刀沖了上去。如果先前還有欣賞,那麼此刻就只剩下忌憚了。
「等等!」沈流雲的眉宇不着痕跡地蹙起,「他正在與之對抗,何妨等他一等?」
蔣長天挑眉道:「這鬼玩意連我都心驚肉跳,假如他抵擋不住,變成一個真的惡魔怎麼辦?永陵數百萬無辜凡人的性命,你負擔得起?」
沈流雲淡淡道:「我只是為你們擔心,現在靠近他太危險了。」
阮天河冷冷道:「哼,她是沈國公之女,聖上親姨娘,有違抗聖旨的本錢,我們可沒有,別聽她瞎胡扯。」
「你難得說了句在理的話。」蔣長天冷笑一聲,縱身躍入深坑,身影驟然模糊,再出現時,已來到燕離的上空,按住腰間的刀,雖然惋惜,下手卻絕不留情。
但是突然,他的心裏斗生警兆,只覺後方有狂暴的勁風襲來,猛然想起燕朝陽還在一邊,連忙回身格擋。
龍魂槍攜帶着巨大的力量,擊在刀上,「噹啷」的火花四濺;蔣長天被從空中擊落,在地上滑了數丈才止,臉色微微蒼白,喝道:「燕朝陽,你以為憑你一人,能擋住我們四個?」
燕朝陽站在燕離數尺外,龍魂槍重重往地上一拄,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想要動燕離,先過我這關。
阮天河眼珠子一轉,轉向沈流雲喝道:「沈教習,你還要坐視不成?要是永陵因此毀於一旦,就算聖上不怪你,可我看你拿什麼來向她交代。」
天下周知,姬天聖胸懷天下蒼生,最是體恤平民百姓;自她上位後頒佈的一系列律令和措施,有九成都是在為了百姓;虛的先不說,其中賦稅減去兩成便是實打實的福祉。要知道,皇朝內憂外患,可從沒停止過打仗,每天耗費的軍資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兩成的賦稅,已是軍費的三分之一。
所以,儘管她沒有太祖的豐功偉績,誅滅修行門派,定鼎機樞;也沒有武帝的雄才大略,撰寫健民強族的《武策》;更沒有靈帝的博古通今,把文韜武略匯成《論策》。但她在神州大地的百姓心目中,卻是最偉大的皇帝。
是的,無法交代。那個小小年紀就背負天下蒼生,那個羸弱的雙肩,負擔的不是一座山兩座山,而是萬重山的重量。
沈流雲心裏很清楚,不論怎麼樣,假使真的發生那樣的事,絕得不到原諒;即使她不怪她,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殺了他們。」美眸驟然殺機凜冽。
李邕「桀桀」怪笑一聲,道:「果然親姨娘就是不一樣,懂得心疼聖上。也不枉聖上對你如此信任。」
話畢,四人一同沖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