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刺骨,如剃肉剜髓的冰刀,一層層剝去燕離的血肉,骨骼;心臟赤裸曝露,不知是被刺痛,還是凍成塊後撕裂的痛。
或許都不是,痛只是一種假想,只因在無法被救贖的道路上更進了一步;越是瀕臨絕望的深淵,越是讓人手足冰涼。
誠然從古至今,有無數人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且問心無愧,但那種坦然,終究是一種雙刃劍式的虛偽。
長長的巷道,像沒有終點。他跑過的地方,像一道久已習慣的打更聲,使得家家燈火熄滅,生怕亮起來,就遭遇無妄之災。
急促的喘息,令肺臟如破風箱一樣,幾乎透支了它全部潛能,來給這具身體提供動力。
燕離突圍後,利用青蓮第二式一番疾奔,耗去了大半的元氣,才終於把身後追兵暫時甩開;但體能的消耗,着實也讓他開始承受不住,腦袋一陣陣的眩暈,拼了命的呼吸,反而愈來愈嚴重。
按腦中永陵的地形圖,這個巷道應該是待賢坊與豐邑坊的交界中心點,筆直往前的話,只要看到主幹道,離延平門就只有數里之遙。
可體能的消耗,腦袋的眩暈,使得這條巷道變得無比漫長。
口鼻之間,全是熱辣而躁動的氣體,進進出出摩擦着,幾乎要將他整個胸腔燃燒起來。
「都跟我過來!」
突然,前方岔道口傳來一聲呼喝,人未到,火把的光亮便先照來,攢動的影子緊隨而至。
是別的追兵!
燕離不用確認也知道,根本沒有選擇,想都未想,便使出最後的力氣,翻身越過巷道對面的牆垣里,待好不容易站穩,突有所感,側頭一望,卻見一個女婢模樣的女子正驚愕地望着他。
他翻牆時沒有看清,原來翻過來的,正好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宅院;這處牆垣里是一條長長的遊廊,他正落在遊廊的圍欄外,與正好走過來的女子撞了個正着。
「你……」女子正要開口,細嫩的頸脖便被燕離掐住。
燕離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搶在她開口之前制住了她,目露厲芒,正要扭斷她的脖子;冷不丁見對方美眸里滿是無辜與驚恐,還有對生的渴望與深切的哀求,不知為何想到了展沐以及他臨死前的那些話。
「我是站你這邊的……」
腦海迴蕩着這句話,加上陣陣脫力的暈眩,鬼使神差般鬆了鬆手。
待他驚醒時,為時已晚。
一道刺破夜空的尖叫乍然而起,在寂靜的夜裏何等刺耳,恐怕方圓十里的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燕離重又掐緊,憤怒幾乎衝破了他的腦殼,此次再無任何猶豫。
粗氣直喘,胸膛在燃燒,腦袋也在燃燒。因一瞬間的心軟所帶來的致命後果,全要他自己承擔,沒人能幫他。
此次的憤怒,竟是化為情緒狂潮一波波沖盪心緒。
腦中惟剩的一點理智,讓他沒有馬上逃出宅院,而是找了間廂房躲藏,打坐恢復。
只是,他卻沒有發現,在他的印堂處,八道咒印隱隱浮現,並伴有幾乎不可聞的幽幽冷笑。
裁決司的效率十分驚人,半柱香後,廂房的門被大力踹飛。
「殺欽犯一個,官升一等,沒有比這更好做的買賣了!」
一個五大三粗的巨漢獰笑着撲向坐在椅子上的燕離,石鍋大的拳頭像重錘一樣當頭砸下。
是個五品武者,按裁決司的編制,最少是個參旗,手底下最少有四十五個精英。
燕離眼也未睜,身如大雕迅速往後倒縱八尺,落到床沿,他坐的那張椅子立刻四分五裂。
木屑紛飛間,巨漢又踏前一步,雙拳連出,眨眼已攻出四招,空氣「砰砰」發出氣爆,可見此人的拳頭之重。
然而不知燕離怎麼樣一閃,四招竟已全部落空。
伴隨着一道寒芒,巨漢的咽喉就出現一條血線,他「啊」的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雙目瞪得渾圓,力氣卻漸漸流失,倒了下去。
燕離的臉上恢復些許司空見慣的冷漠,長劍一抖,血跡被震落,他出了廂房,就見南面門洞湧進來大量裁決司的廷尉,皺了皺眉,立刻調頭,往北面門洞逃去。
「哪裏走!」
北面門洞驀地傳來一聲暴喝,就見一道黑影竄出,眨眼已到了門面之前。
燕離想躲已來不及,猛將離崖格擋在身前。
嘭!
氣勁激烈碰撞,一隻肉拳重重擊在劍身上。
燕離不由自主地滑退數步,才止住身形,但覺一股沛然之力沖入體內,不由悶哼一聲,一口心頭血便吐了出來。
黑影顯現出來,卻是個三十四五的光頭男子,膚色黝黑,帶着數條傷疤的臉露出裁決司招牌式的獰笑,「小子,能殺我手下最能打的參旗,你的實力不錯,再陪老子玩玩!」
參旗的頭,那就是總旗了,僅在指揮同知之下,正五品的官,正四品的權利,手底下有三個參旗與大量各色人才,負責一切拷問、刑訊、逼供、刺探、觀察、監視等等任務,可以說書院內院培養的,正是此類精英。
在裁決司,如此重要的位置,不可能讓一個廢柴坐上去,從方才碰撞的強度上判斷,此人最少也是三品武夫;而且修煉的法門,與石敢當很相似,是他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這時,幾柄大環刀當頭砍來。
由於刀鋒是往下劈,意圖即便殺不死燕離,也要在他身上留幾道傷口,這是裁決司的人慣用的作法。
燕離想也未想,整個人向後一個後空翻,又離奇地扭向左側,離崖帶鞘,如砍刀般劈落下來。
突襲的三人手腕巨震,竟握不住刀柄,紛紛摔落在地。
嗆鋃!
來不及後退,一聲悽厲的劍鳴,離崖出鞘的同時劃出一個半月弧,三人的頭顱便沖天而起。
鮮血,又一次染紅了燕離的臉,興許是血腥的味道,喚醒了他殺戮的欲望,他滿臉的戾氣,厲嘯聲中一個虎撲,便撲入人群中。
看似莽撞得沖入包圍圈,但見他手腕轉動,長劍划過虛空的寒芒每閃現一次,就有一道悶哼響起,如割稻子一樣,待他衝到南面門洞洞口時,已有十七八人倒在血泊中,場面分外的血腥。
這般高效的殺人手段,着實將後頭的人震住了,衝上來的腳步都不由緩了緩。
燕離冷笑一聲,正待繼續衝殺,後頭就傳來那光頭的怒喝:
「竟敢無視老子,你會付出代價的!」
那光頭向前沖了數步,踩中散落在地的一柄大環刀,刀身便向上跳起,被他接個正着。
他雙手持刀,全身運力,「乒」的一聲響,粗厚的大環刀竟斷成四截,宛如箭矢,並排着向燕離激射而去。同時,他雙足交互點地,幾個起落已追上了斷刃。
就在燕離回身的空當,有個立功心切的廷尉趁機沖了上來。
燕離目光冷厲,先退了一步,退步的同時,左肩順勢向後一撞,使那廷尉砍了個空,還被撞得暈頭轉向。
說時遲那時快,燕離的左手在撞擊的同時已攥住了他的胸襟,猛地摔向破空而來的斷刃,「嗤」的數聲,這倒霉蛋當場氣絕身亡,並摔向光頭。
光頭身未落地,凌空飛出一腳,「嘭」的一聲,那廷尉的屍體頓時倒返回去。
燕離足尖點地,身子再次如大鳥倒縱,凌空一翻,避開了阻截的廷尉,落到了牆頭上。落地瞬間,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即沿着牆垣逃跑。
下一刻,光頭便如一發石炮般轟來,砸在他的立足處。
嘭!
巨響聲中,土石飛濺。僅這一拳,半堵牆都沒了,要是砸在燕離身上,就算不死也會丟掉半條命。
氣浪追魂奪命,迫使燕離加快腳步,足尖每點牆頭磚瓦,身形便迅速地往前竄出七八尺,元氣也由此劇烈消耗。
就在快要越過第一段牆垣時,突然從盡頭處的角落裏跳出個四尺來高的侏儒,臉上掛着陰笑,手中的短劍像是算準了一樣刺向燕離的落足點。
燕離劍眉一挑,雙足未落,在半空便曲折起來,變成了雙膝着地;瓦礫飛濺中,短劍被他的雙膝壓個正着。
那侏儒一驚,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抽不出,寒芒閃爍間,大好頭顱便沖天而起。
但就這麼一個耽擱的功夫,那光頭已追了上來,
他的身法不快,拳頭卻快如閃電,宛如猛虎下山,聲勢極其駭人。
燕離這時已來不及逃,他雙目一凝。
狹路相逢勇者勝!
離崖倏地向後遞去,身子猶如神龍擺尾般凌空翻旋,只見得數道劍影后發先至。
叮叮鐺鐺!
拳劍相交,雙方轉眼已互攻十數招,元氣消耗劇增,幾近告罄。
趁虛晃一招空當,他抽身退了數步,只覺五臟如焚,氣血紊亂,險些控制不住身體摔倒下去。
「嘿,有點本事。爺爺今天不拿下你,就白瞎了指揮使的提拔!」光頭桀桀怪笑,與李邕如出一轍。
伴隨着此起彼伏的呼喝,火把像長龍一樣從四面八方圍過來。
燕離心知不能再拖,壓下體內躁動,調集所剩不多的元氣散入四肢百骸,提氣縱身,落到數丈外的六角亭子上。
「想跑?」
光頭暴喝一聲,提氣縱身,追了上去。可惜他的身法實在不快,等他落到亭子上時,燕離已飛掠到鄰院的屋頂,並且迅速遠去。
眼看燕離就要逃走,他的嘴角卻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燕離突然停了下來,因為在他前面出現了一個人,一個灰袍老頭;僅僅一眼,他就判斷出此人最少是個三品武夫。
「兩個總旗圍殺你一人,可以瞑目了。」老頭理所當然道。
手伸入灰袍里,便有一道寒光乍起,劍已在手。
燕離微微眯眼,對方也是個用劍的。
此刻元氣所剩無幾,洗心訣吸收的外部力道,也還不成氣候,加上兩個三品武夫前後夾擊,不論在誰看來,都已經是絕境。
但愈是絕境,愈是激發燕離的求生之心。
燥亂的心反倒因此冷靜少許。
他也向前邁步,初始緩,漸快如飛。他的右手耷拉着,暗夜之中,他那又深又亮的眼睛尤其顯眼。
老頭依然面無表情,在燕離的七尺外,已抬劍刺向燕離的心臟。
燕離的眼睛愈發的深邃明亮,他竟然不閃不避,挺胸迎上了對方的劍。同時,右手突然向前探去。
沒人可以否認,他是個慣常與死亡為伍的人。
與死亡為伍的人,不一定不怕死,卻知道該在什麼時候以命換命。
簡單,直接,粗暴。
老頭的臉色終於變了。
在即將碰觸的瞬間,老頭遲疑了一下,終是側身避讓,他這一變,劍鋒劃破了燕離的衣服,燕離也刺了個空。
二人迅速交錯而過,燕離踉蹌數步立穩,腳步不停,往延平門方向沖了過去。
他相信,燕朝陽一定會在那裏等他。
可是,他再一次被迫停了下來。
或許早該想到,兩個總旗之後,肯定有一個同知。
攔住他的,是藍玉。
他笑着說:「能逃到這裏,說明你很努力;我喜歡努力的年輕人,充滿朝氣,摧毀起來,能讓我的興致十分盎然。」
ps:求個推薦收藏。第二卷的進度有些快,不知這節奏怎樣,也是一種新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