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大明對哈密的控制力確實不足。
事實上,在陝西行都司肅州衛也就是嘉峪關以西,基本奉行的是羈縻統治政策。
不光是哈密衛,與之相近的阿端衛、曲先衛、安定衛、罕東左衛、赤斤蒙古衛都基本是扶持胡兒以統治。
只不過這些酋是親明派,願意暫時投向大明。但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他們奉行的國策是間於齊楚,不可能一直對大明百依百順,忠心耿耿。
在謝慎的印象中,這位現任忠順王,哈密統治者拜牙郎在歷史上就有過叛逃,只不過現在還沒有表現出劣跡。
當然,眼下最緊要的事情是解決吐魯番統治者滿爾這個跳樑小丑。
二月十五,正德皇帝下旨舉行大朝會,百官紛紛到奉天殿參朝。
天子突然臨朝,自然是為了解決哈密失守這個讓人頭痛的問題。
可是大朝會這種場合,許多人都有所顧忌,自然不可能問出什麼具體對策。正德皇帝白白在奉天殿中坐了一早上,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十分失望的宣佈退朝。
大朝會沒有問出對策來,便召內閣閣臣來問。
退朝之後,正德皇帝下旨命內閣三位大學士到偏殿議事。
看得出朱厚照的心情確實很焦躁,竟然一改常態勤政起來。
經歷過北巡一事,朱厚照對謝慎的軍事才能很是信服,直接點名問策道:「先生覺得,這仗該怎麼打?」
謝慎拱手長揖一禮道:「回稟陛下,以臣之見,這仗必須得打,且不僅限於與吐魯番一戰。」
朱厚照饒有興致的問道:「先生快說說看。」
謝慎深吸了一口氣道:「要說起這吐魯番便不能不提及亦力把里,陛下應該知道當初別失把里汗國可汗歪思把都城遷到亦力把里之後,對於吐魯番一地控制力減弱。成化二十三年,阿黑麻佔領吐魯番,自稱可汗。」
卻說當年察合台汗國分裂為西察合台汗國、東察合台汗國。
明朝習慣用地名稱呼東察合台汗國。
東察合台汗國最早定都別失把里城,故而大明稱之為別失把里國。把里是突厥語城池的意思,故而可以稱之為別失城。
後來東察合台汗國可汗歪思西遷,將國都定在了亦力把里,大明對其的稱呼也由別失把里改成了亦力把里。
亦力是伊犁的諧音,顧名思義這便是伊犁城了。
隨着歪思汗西遷,東察合台汗國的重心自然也放到了西邊,對舊都別失把里附近的吐魯番掌控不足,最終被阿黑麻佔領割據。這才有了後面吐魯番與大明對哈密的爭奪。要說東察合台汗國雖然是大明名義上的屬國,可一點沒有讓大明朝省心。在吐魯番雄起之前,其一直與大明爭奪哈密。
阿黑麻佔據吐魯番自立為可汗後東察合台汗國的可汗基本放棄了哈密,但謝慎不相信東察合台的可汗不明白哈密的重要性。其對阿黑麻稱汗坐視不理,唯一的解釋是他希望吐魯番能夠成為大明和東察合台之間的一塊緩衝地。
假使沒有阿黑麻創建的這個吐魯番汗國,東察合台汗國與大明勢必會有不少摩擦,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朱厚照點了點頭道:「先生說的不錯。如今這亦力把里國與我大明關係不錯,倒是這阿黑麻創立的吐魯番汗國幾次三番襲擾哈密,挑釁我大明天威!」
謝慎心道這東察合台汗國的分裂還遠遠沒有結束呢,現在起碼吐魯番還只能算是一個割據勢力,劃歸在亦力把里的國土內。將來整個東察合台汗國可是要分裂為葉爾羌汗國、縮小版的亦力把里、以及吐魯番汗國的。
而葉爾羌汗國建立就是在正德九年,距離現在不過是六年的時間。
對於大明來說這是一個契機,如果能利用東察合台汗國分裂的機會打通西域,且不論重建絲綢之路的可能性,至少在馬匹供應上不會再愁了。
畢竟伊犁馬可是舉世聞名的啊,遠不是什麼馬政養出的馬能比的。甚至瓦剌、韃靼的草原馬也比不了。
謝慎繼續循循善誘道:「陛下有沒有想過這亦力把里的可汗為何一直沒有表態呢?」
朱厚照不禁陷入了沉思。
先生說的有道理啊,照理說這亦力把里國是大明的屬國,如今哈密衛被吐魯番人襲擾攻克,作為鄰近屬國難道不應該有所表示嗎?
「陛下,在臣看來,或許這亦力把里的可汗是樂於看到吐魯番坐大的。」
朱厚照恍然大悟道:「先生的意思是亦力把里國主希望用吐魯番這柄利刃刺傷大明,自己好圖展?」
「陛下英明。」
大國政治和小國政治是完全對立的兩套理論。
大國求的是展,養精蓄銳一波流平推帶走。
而小國一定求的是生存,所謂間於齊楚,隱忍求生。
亦力把里汗國現在還沒有分裂,不論從領土還是控弦士兵的數量上看都是絕對的大國。
該國國主只要不是白痴就會奉行這個策略,表面和大明修好,實則暗暗練兵,待大明和吐魯番殺的兩敗俱傷,再跳出來坐收漁翁之利。
或者等到大明出現內亂,他便可以覬覦中原了。
本質上亦力把里與韃靼、瓦剌都是同根同源,並沒有什麼區別。
草原人做夢都想享受中原的鶯歌漫舞的生活,一旦有機會絕對會毫不猶豫的飲馬中原。
正德皇帝憤怒的攥緊了拳頭,恨聲道:「想不到朕誠心待他,他竟然與朕離心離德。」
稍頓了頓,朱厚照又是嘆了一聲道:「可惜亦力把里國是大明名義上的屬國,如果沒有罪名朕也是不好直接對其動兵的。」
謝慎也不禁蹙眉。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照理說,屬國這名頭也就是對大明這樣的好面子國家有用。要是換一個奉行實用主義的草原汗國,管你是不是屬國,稱不稱臣,納不納貢,只要有好處肯定一波流平推帶走。
但對於大明,屬國的名頭就是一個最好的護身符。有這個名頭在,只要不是公然興兵對抗大明就可以安安穩穩的展。
所以,需要找到一個理由,可以公開興兵亦力把里的理由。
「陛下不覺得奇怪嗎,哈密等衛騎兵作戰力極強,卻在與吐魯番交戰中屢次敗下陣來。吐魯番附近可是並不產馬啊!」
這句話說的朱厚照一驚。
是啊,吐魯番似乎並不是產馬之地,但其騎兵卻在對陣哈密諸衛時佔據優勢,這不尋常啊。
「在臣看來,很可能是亦力把里暗中出售戰馬給吐魯番,以讓其對抗大明。」
事實上,謝慎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亦力把里給吐魯番提供戰馬,但這種事情從邏輯上講的通就行。畢竟吐魯番是不可能從死敵韃靼人那裏買馬的。
「只要以此為罪名對亦力把里可汗興師問罪,便不會師出無名了。」
國與國之間唯有利益二字,對大明來說亦力把里的戰馬資源太重要了。控制了馬源,在對抗韃靼人時大明將士就能挺起脊樑,不必再擔心被馬匹拖了後腿。
畢竟單純的依靠燧槍來對抗騎兵還是不靠譜的,謝慎無法保證在幾年時間內給整個九邊配備燧槍,即便有充足的槍支,單獨依靠槍兵對抗騎兵也是有很大風險的,需要配合度十分默契才行。眼下能夠讓士兵熟悉燧槍的使用就已經不容易了,講究配合實在是好笑。
「恩。」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元輔和次輔怎麼看?」
李東陽咳嗽了一聲道:「陛下,依老臣之見,兵者兇器也。這仗不是不能打,可一定要做好萬全準備,糧草後勤都得跟上,不然會讓大明國力受損啊。」
李東陽是輔,這個話由他來說自然沒有什麼問題。
行軍打仗不是鬧着玩的,前線每打一天對大明朝廷來說都是沉重的負擔。如果拖的時間久了,庫銀全部耗完都不一定能夠支撐下來,說不準又得去管京師大戶借錢......
謝遷也補充道:「從江南調糧到陝西行都司太遠了,恐怕得從山西運送一大部分,剩下的叫楊總督自行籌措。」
這倒不是謝遷不通情理,實在是無可奈何。
京師和江南往陝西運糧,一路上糧食損耗就得十去其七,糟踐糧食也不是這麼個糟踐法啊。
而山西一帶富商極多,糧食也不緊缺,加之距離陝西較近,運抵一大部分到陝西行都司才是最好的選擇。大不了朝廷未來幾年免去山西等額的糧稅即可。
剩下的讓楊一清自籌,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朝廷太倉存糧本就不多了,如果全投到這場戰爭中,再來個災年荒年可該如何是好?光靠地方府倉的米糧恐怕是杯水車薪啊。
聽到這裏,朱厚照又有些動搖了。
聽李東陽和謝遷這麼說,朝廷的經濟狀況看來並不好啊,那麼打這一仗究竟有沒有必要呢?
「陛下,不論如何哈密是一定要奪回來的,至於和亦力把里開戰的事,可以再考慮。」
無奈之下,謝慎只得做出了讓步。他能說的都已經說了,最後拍板做決定的還是大老闆正德皇帝。
「恩,這滿爾也太不識趣了,朕要下旨叫楊一清好好教訓他一番。」
如果只打吐魯番,把哈密重新奪回來,那麼只能算是局部戰役,所需要消耗的糧草遠比與亦力把里汗國開戰來的少。
「好了,朕也有些倦了。」
李東陽和謝遷紛紛拱手道:「臣告退。」
「臣亦告退。」
謝慎也行禮告退,卻被正德皇帝喊住:「先生且留步。」
李東陽和謝遷出了偏殿後,朱厚照苦笑道:「先生方才真的是那麼想的嗎?」
朱厚照並不傻,他看的出來謝慎是礙於他和李東陽、謝遷的態度而改口的。
「請陛下恕罪。臣其實更希望大明能一鼓作氣拿下亦力把里。正如臣之前所分析的,拿下亦力把里,不僅可以揚我大明天威,還可以控制馬源,絕對是利大於弊的。」
「可糧草的問題怎麼辦,太倉不能不留有糧食以備不時之需。如果要開戰,僅靠山西、陝西兩地籌糧怎麼行。」
朱厚照稍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朕聽聞先生所開錢莊獲利頗豐,不知能否購置些糧食以借給朝廷。」
呃,原來朱厚照繞了一圈是為了說這句話啊。
怪不得他屏退了李東陽、謝遷惟獨留下了謝慎......
謝慎着實有些哭笑不得。
「陛下,臣雖然賺了些銀錢,但與江南富商相比不值一提,即便臣把全部家當變賣拿來購置糧食,恐怕也就夠大軍前線三日的消耗。」
這倒不是謝慎哭窮,而是實際情況。
要是與亦力把里汗國開戰,最少要動用十幾萬軍隊,一天的糧食消耗都是十分驚人的,就謝慎這點家底沒有幾天就得吃完了。
謝慎的意思很明確了,要想殺大戶,您老人家拿起屠刀狠狠的去殺江南富商啊。那些個個都是富可敵國的人人物,可比他這隻小蝦米有錢多了。
「恩,容朕再想想。」
朱厚照面色有些泛紅,背過身去踱起步來。
他是一個極為要面子的人,要他開口給京師富戶借錢已經是破天荒的事情了,再向整個江南富商『借錢』,他的臉還往哪裏放啊。
也就是他和謝慎相熟,才會提出這個要求。
自己教出來的學生自己最清楚,謝慎苦笑道:「要不陛下可以叫江南富商直接獻出糧食。」
朱厚照這下有些懵了,借糧他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直接搶?這不是在開玩笑吧?
「咳咳,臣的意思是可以授予這些富商自行辦廠的權力,算作是對他們獻糧的獎勵。之前在華亭縣已經有過試點,那些富商都對開辦紡紗織錦廠很感興趣。」
稍頓了頓,謝慎繼續說道:「根據他們獻出糧食的多少,規定他們辦廠的規模。獻出的糧食越多,能夠得到的辦廠規模便越大,能夠織造出的布匹、綢緞也就越多,他們能夠賺的銀錢自然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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