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一路上都沒再說話,目光沒有焦距,臉上沒有表情,就像一尊木偶,只有隨着呼吸輕微起伏的胸,昭示她還是個活人。
齊菲上一次看見她這樣,還是徐茂失控用強那時候的事,心裏慌得要命。她試着攀談,但宋棠聽到聲音,只輕輕的搖頭,示意不想說話。
氣氛和開靈車似的肅穆,齊菲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在路邊停下車,握住她的手,天氣尚暖,掌心的手指卻是冷冰冰的。她不由得抓住宋棠肩膀用力的晃:「棠棠,你這樣不行。你聽着,不管怎樣,你都要去接受心理疏導,絕對不能憋着。」
宋棠輕聲道:「我會預約醫生的,但是現在我想回家睡覺。我昨晚失眠,困得厲害。」
齊菲看着她眼球上的紅血絲,嘴唇抿了又抿,嘆了口氣,道:「好,但是你答應我,這幾天就約醫生,約好了告訴我一聲,要不我沒法放心。」
宋棠遞給她一張名片:「這是給媽媽做諮詢的董醫生,就約她吧。菲菲,你幫我約個日子,不過要繞過下個月月初這一周,趙旭的服裝發佈會會在那個時間舉行,我必須參加。」
齊菲捏着名片,鬆了口氣,又有些想哭,忍不住抱了抱她的肩膀:「你還想着你的作品……嗯,這樣真好,你沒有放棄自己。」
「我不會放棄,不管遇上什麼事。」
齊菲鬆開她,吸了吸鼻子,重新發動了車:「好,你回家好好睡覺吧。我一定幫你把醫生預約好了。」
宋棠「嗯」了一聲,靠着座椅靠背,又恢復了怔怔的模樣。
齊菲本想再問問她怎麼處理和徐茂的衝突,但她情緒這麼低落,只能按捺住,心裏發愁。
車開進公寓的停車場時,宋棠已經睡熟了,齊菲推了她好幾下她才緩慢的睜開眼皮,目光朦朦朧朧的,好一會兒才說:「到了?」
齊菲幫她解開安全帶:「到了到了。棠棠,我知道你累,忍一忍,回家了可以躺在床上睡,你家那定製床墊,想想都舒服死了。」
她拉着依然渾渾噩噩的宋棠進了電梯,到了樓層跨出去,抬眼一看,徐茂正一邊換鞋一邊講電話,神情冷硬,語速急促,一看就讓人退避三舍,估計是公司出了什麼棘手的事。
他看了齊菲一眼,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目光掠過宋棠,須臾就收了回去,依然冷冰冰的。
然而,以前他不管再忙,再不高興,看見她的時候,眼神總會柔和起來。
宋棠情緒益發低落了下去,她想堆出笑,但臉皮就像僵住了,無法控制嘴角,只問:「要出門?」
徐茂繼續打電話,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齊菲見狀不對,連忙推着宋棠進屋:「他在忙,不方便說話。你剛剛不是困得都不肯下車嗎?趕緊回去補個覺,有什麼話,等你睡醒了,他忙完了,到時候再說也不遲。」
宋棠進了臥室,解開扣子,齊菲估計她要換衣服沖澡,便離開房間,在客廳沙發坐下。剛坐穩,徐茂收了電話,急匆匆轉身,從她身邊大步路過,走進書房,須臾又出來,手上多了個公文包。
齊菲深深呼吸,站了起來:「徐茂,方便說幾句嗎?」
他停住步子,轉身看她:「齊小姐有何見教?」
齊菲道:「你不進去和棠棠說兩句?她現在真的很難過。孫阿姨那麼過分,你現在就是她最親的人了,只有你才能真正安慰到她。」
徐茂嘴角輕輕揚起:「最親的人?這話不敢當。孫女士再不像樣,我對她再好,讓她做選擇,她也會直接選她那個媽。孰輕孰重,不用我多說。」
齊菲嘆氣:「我知道你受了無法容忍的侮辱,棠棠選擇留在孫阿姨身邊傷了你的心,但這不能說明她更看重孫阿姨。她當時還不知道孫阿姨習慣性的裝病……」
「我和她說了,她那個媽不會有事。但她根本不信我。」徐茂聳聳肩,「這種大事我何必騙她?你說她對我多不信任?」
「不是……關心則亂……」齊菲看見他的臉色,放棄談論這個話題,道,「現在棠棠什麼都知道了,她今後會做出你滿意的選擇。剛剛她也和我說過,絕對不會讓她媽媽再來拖累你,打擾你。她從小就沒得到什麼父愛,和異母姐妹又基本不來往,孫阿姨是她唯一的親人,可是這個念想現在也沒了,她真的很難過,我怕她崩潰。徐茂,你去陪陪她吧。」
徐茂抬手看表:「工廠出了點狀況,再不過去局勢不好收拾。何況……」他諷刺的一笑,「有什麼好難過的?孫靜姝就像水蛭一樣吸了她這麼多年的血,現在正好撇清關係,應該如釋重負才對。」
「你……」齊菲想追上去理論,但又覺得無力——付出的錢財和精力暫且不論,他差點賠上自己一條命,反倒被如此羞辱,這股氣確實難以平息。
她深深嘆氣,想起宋棠渾渾噩噩的樣子,怕她一不小心摔跤,便去了臥室想問問情況,誰知門開着一條縫,一推開,就看見宋棠怔怔站着,眼中沒有一滴淚,臉上卻一絲血色都沒有。
「你不是去洗澡了嗎?算了,昏昏沉沉的,不洗也沒什麼。」齊菲把她拽到床上坐下,想安慰幾句,但心亂如麻,一時竟發揮不了口才,斟酌半天才說,「他在氣頭上,等他消氣了就好了。」
宋棠靠着枕頭,把被子拉到胸口:「我知道。我沒怪他。如果換成婆媳關係里,婆婆羞辱了我,還耍賴裝病,我男人沒有第一時間安慰我,還把我丟在一邊,轉頭去哄婆婆,我也會氣得不行的。」
「你情況有所不同……唉,算了,不想了,先好好的睡一覺,嗯?」齊菲讓她躺好,給她掖了掖被子,「昏昏沉沉的時候最不適合想心事了,你別左思右想的,反倒弄得自己睡不着。乖,我在這兒陪你。」
宋棠連思考的力氣也所剩無幾,合上眼沒多久,就沉沉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房間裏黑沉沉的一片,遮光窗簾把所有的光都擋在了窗外。
她開了床頭燈,看見齊菲留在柜上的紙條,告訴她心理醫生已經預約好了,還有長篇大段的安慰鼓勵之語。
她把紙條妥善放好,下床拉開窗簾,窗外是萬家燈火,夜空被燈光照得呈現出橙紅的色澤,再看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
她走出臥室,客廳沒開燈,書房也沒人——他沒回家。
她給徐茂打電話,卻是關機狀態,心裏不由得一緊,撥了魏冉的手機。秘書很快接起來,她連忙問:「徐茂的手機怎麼關機?這麼晚沒回家,出什麼事了嗎?他現在在哪兒。」
魏冉道:「徐總在醫院……」聽到她的驚呼聲,立刻補充,「夫人不要擔心,徐總沒事。」
宋棠舒了口氣:「沒事就好。他怎麼會去醫院?」
「工廠有人鬧事,徐總和楊小姐過去處理。場面有點失控,有人拿着根不鏽鋼棍子從後面接近徐總,按理說徐總可以輕易避開的,但不知怎麼回事,他狀況很差,動作比平時慢,楊小姐就撲過去,幫他擋了一下,受傷不輕,徐總趕緊送她去了醫院。」
宋棠咬了咬嘴唇:「楊小姐……她現在好嗎?」
「只是外傷,但是後背和肩膀青了好大一片。」魏冉頓了頓,道,「夫人,你要不來一下?楊小姐救了徐總,你應該表示感謝,也免得再傳出什麼不好聽的話。」
「好,我馬上來。」
宋棠很快換了衣服,叫了車趕向醫院。
魏冉在醫院門口,見到她就迎上前,低聲問:「恕我冒昧,夫人,你和徐總又鬧矛盾了?」
宋棠有些尷尬,魏冉瞭然,道:「徐總現在事情纏身,心情很差,夫人擔待下吧。樓上還有別的探病的人,人多嘴雜……」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會和徐茂發脾氣。」她看見旁邊的小花店,便過去買了一個花籃,又寫了一張致謝的小卡片,提着走進住院大樓。
病房門外的走廊上站着五六個人,除了小趙,都是很陌生的面孔,想必是楊清的手下。他們聽見小趙叫人,紛紛轉身過來向她問好,她回了禮,推開病房門。
房裏只有楊清和徐茂兩人。
楊清的員工很識趣,拉着小趙在外面聊天,給上司製造獨處機會。宋棠心裏微微一沉,但此時她什麼都不能說,只能堆出關切和感激的笑容,把花放在床頭櫃,講了一堆漂亮話。
楊清肩背受傷,只能伏在床上,臉上的妝已經卸去,美艷程度大減,但強忍痛楚的表情,讓人心裏油然升起憐惜的感覺。她溫溫柔柔的微笑:「宋棠,你太客氣了。我和徐總是事業上的夥伴,也是好朋友,替他擋一下棍子算什麼?能幫忙卻眼睜睜的看着他受傷,我心裏也過不了這一關。」
徐茂道:「我一個大男人,皮糙肉厚,挨一棍子算什麼?以後不要再逞強了。」
楊清目光掠過他的臉,眉梢眼角皆是溫柔意味:「下意識的選擇,哪兒有這麼多時間考慮?不過最好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了,平平安安的才好。」
楊清下意識護住喜歡的人,而她昨天卻拋下受辱的他去照顧完全不值得照顧的孫靜姝,兩相對比,徐茂心裏是怎麼想的?宋棠不由自主看向他,他目光幽深,看不清情緒,點頭道:「對,平安才好。」
「宋棠,你臉色好差,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沒休息好?」楊清看了看表,「大晚上還過來看我,我很高興。不過這個時候了,應該回家休息,徐茂也累了一天,你們一起走吧。我又沒受什麼了不得的傷,明天上午等理療師過來給我推拿一下,揉開淤血,就可以出院了,不用你們辛苦守着。再說我手下也在,他們辦事很妥當的。」
徐茂點點頭:「我明天上午再過來。你好好休息。」
楊清微笑:「晚安。」
「晚安。」
門外的人看見他手上搭着的西裝外套,問:「徐總,你走了?」
徐茂點頭:「我明天再來。麻煩你們照顧好楊小姐。小趙你留在這裏幫忙,魏冉你幫我開車。」
「當然當然,徐總和徐夫人慢走。」那些人一邊說,一邊看宋棠,目光不怎麼友善。
徐茂上車就半閉着眼睛養神,宋棠在靜謐中坐了一會兒,輕輕握住他的手:「徐茂,你沒事吧?工廠那邊怎麼會突然鬧起來?」
「原因挺複雜,一時講不清楚。」徐茂抽回手,按着太陽穴,「我很累,不想說複雜的事。」
宋棠看着自己空空蕩蕩的掌心,發了會兒呆,深深吸了口氣,再次伸手拉他。他沒再抽開,但是很快就讓魏冉停下車:「手機被踩成那個樣子,不能用了。我去買個新手機,魏冉你送夫人回家,然後來公司找我。」
宋棠一怔:「你還要加班?」
「工廠事情鬧得不小,警方,媒體,合作夥伴,競爭對手都牽扯到了,不第一時間做好準備,後續事態就不好處理了。」他下車,關上車門,大步走向手機店。
車重新啟動,她看見路燈和高樓不停後退,半分鐘之後verdure的寫字樓從眼前一閃而過。她回頭望過去,某些樓層燈火通明,再過一會兒,又會有一間辦公室的燈亮起。
轉眼到了服裝秀綵排那一天,趙旭和手下們目不轉睛的看着模特身着新裝,踏着音樂節拍走台步。衣袂飄飛,布料上的圖案仿佛活了過來,每一件都亮點十足。phillip讚嘆的看着某件白色短裙腰帶流蘇上墜的漆器掛件:「真美,宋女士你真厲害。」
趙旭用胳膊肘輕輕碰了下宋棠的手臂:「棠棠姐姐,phillip誇你了呢。」
宋棠回過神:「謝謝。」
趙旭又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等綵排結束,同模特們和燈光造型等人交流完畢,他便找到她,關切的問:「棠棠姐姐,你到底怎麼了?一直在發呆。」
宋棠怔了怔,道:「沒什麼。」
「臉色也不好。」
「也許是這些天沒睡好……」她笑了笑,「作品要登台了,總覺得緊張。」
「我有把握的事,你擔心什麼?」趙旭沉默片刻,問,「你和徐茂還沒和好?」
宋棠身子一震,看着他。
「抱歉,我散步的時候看見陳阿姨了,她情緒很低落,我多嘴問了幾句。」他頓了頓,說,「你和徐茂好好談過沒有?」
宋棠怔了好久,道:「我道過歉,好幾次。」
他皺起眉毛:「你有你的無奈,何況孫阿姨對你而言……」他收住話,嘆息道,「棠棠姐姐,你這些年付出了這麼多,真的不容易。」
她說不出話。
「既然你道過歉了,徐茂他到底想怎樣?按理說他應該好好安慰安慰你……」
宋棠吸了口氣,道:「他認為我應該放任媽媽自生自滅。但是我……我沒法不管她。當然,我不會像以前那樣滿足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
「我理解你,」趙旭溫和的看着她,「畢竟你叫她媽媽,還在她懷裏撒過嬌,哪怕再怨恨,這種牽絆是永遠忘不掉的。只要別再因為她,讓你自己的生活受影響,你繼續供養她也沒什麼。何況孫阿姨並沒有完全痊癒,真的徹底放棄,萬一出什麼事,誰知道會不會被利用呢?徐茂是偏激了。」
「他說,他可以從現在開始做好準備,保證壓製得住。」宋棠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按照他的脾氣,不下手整媽媽已經是很給我面子了。好了,事情總有解決的那一天的,他應該是擔心我又被媽媽哄住,變回那個大大的肉包子。過些日子他看清楚我的決心了,就不會再生氣了。」
趙旭還想再說,她擺擺手:「謝謝你關心我,但我這些私事,不值得佔據你這麼寶貴的時間。我們把精神放在服裝秀上,好不好?」
三日之後,服裝發佈會正式開始,賓客雲集,時尚媒體的記者又要看秀又要評論來賓,忙得不可開交。
發佈會極其成功,宋棠的漆器配飾也得到了很高評價,但是她高興幾天之後,發現此事沒了後文。
並沒有人關注她。
趙旭也連連說奇怪,想法子安慰她,她覺得自己辜負了他精心給自己準備的機會,聽到他的話只覺得難堪,拼命的在他面前裝出淡定的模樣,說些「今後還有機會」「第一次做,經驗不夠,還有不足之處」之類的話。
徐茂很忙,對她的耐心也不如以前,聽說此事,也就隨口安慰了幾句——他並不認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一個人不可能一直一帆風順,何況她才起步,遇到挫折非常正常。
她看見他的冷臉,心中的不安和惶恐也說不出口,齊菲又接了新的大案子,她也不願意給忙碌的好友添加負能量,便把所有的話埋在心底,像流浪動物一般,自己悄悄的舔舐傷口。
只有趙旭對此心知肚明,過了一個月,他派phillip去了宋棠家裏,送來一張藝術展的邀請函。
這是一個收藏家自己舉辦的內部展覽,展品有書畫,瓷器,木器,漆器,珠寶等等,那人在藝術圈交遊頗廣,又以眼光獨到出名,被他看重的藝術家和作品,身價都會往上翻不少。附庸風雅的名流也以被他邀請為榮。
邀請函恐怕一張難求,也不知道趙旭為了這張看上去樸素的紙片,到底花了多少功夫。
phillip見她露出猶豫之色,道:「宋女士不希望你就此消沉下去。這次服裝秀沒有取得預期效果又怎樣?你有才華,他相信你總有成功的一天。你去看看吧,想辦法認識幾位藝術家,哪怕沒交到朋友,看看別人的作品,也能開眼界。」頓了頓,又道,「說了,他不會去,免得傳出什麼流言,讓你為難。」
宋棠怔了怔。
phillip抿抿嘴,看着她:「人真的很好。宋女士,你和徐總的婚姻總出問題,是因為你們不是一類人,互相不理解。你和我們合作的時候徐總來過好多次,我們都這樣認為的。但懂你,會全力支持你做你想做的事……」
宋棠道:「我知道趙旭非常好,但他這樣為我付出,我無法給他想要的回報,受之有愧。他值得更好的人。」她把邀請函放回信封,推回phillip手邊,「幫我謝謝他,請他以後不要再為我的事費心了。」
phillip並不收下邀請函:「沒有索取回報的意思,他也不願意打擾你平靜的生活。等下一季秋冬新款服裝發佈結束,他就會離開h市。」
宋棠有些吃驚:「他怎麼突然要走?」
「本來就是一個四海為家的人,而且設計師,在哪兒都能做,不影響他的創作。只是這一次他恐怕要休息一段時間了。」phillip指了指左胸,「他真的很難過。」
宋棠低下頭:「我對不起他。」
「感情這種事,其實不用說對不起。這是他最後的禮物,宋女士,請你接受吧,不要讓他在離開之前還帶着遺憾。」
宋棠點了點頭。
phillip站起來:「祝宋女士發展順利。我走了。」
宋棠道了謝,把他送到玄關,電梯門打開了,一個讓她意外的人走了進來。
竟然是李東明。
宋棠大吃一驚,連忙迎上前:「爺爺,你不是說晚上再過來嗎?」
李東明淡淡道:「有點累,取消了兩個應酬。」目光掠過phillip染成白色的莫西干髮型,又看了看他身上惹眼的藍白粗格子休閒服,以及那雙有銀線刺繡的船鞋,收回視線,等人走之後,才把克制住的不屑顯在臉上:「你都交往些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