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天邊剛泛魚肚白,外面淅淅瀝瀝的一陣小雨就把人吵醒了。
寒意從窗子底下鑽進來,被窩裏的人不得不把露在外面的那隻腳哧溜一下縮了回去。
這討人厭的倒春寒!
沒一會兒,屋外有人咚咚咚地敲起門來,邊敲還邊喊:「昭陽,起來沒?」
昭陽窩在被子裏沒動靜。
屋外的人又叫了幾聲,靠窗的明珠側過頭來,迷迷糊糊地說:「昭陽,今兒不是初八嗎?八成是貴妃娘娘又差人來找你了,還不快起來!」
貴妃娘娘四個字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昭陽倏地清醒了,一邊起身穿衣,一邊響亮地朝門外應聲:「來了來了,馬上就來
。」
窸窸窣窣穿戴完畢後,昭陽終於開了門。
門外果然站着她的老熟人,佟貴妃身邊的宮女如意。
如意笑靨如花地拉着她往外走:「不好意思啊,這大清早的就把你拉起來了。昭陽你是知道的,照例說呢今兒皇上又會來貴妃娘娘宮裏,娘娘有命,讓我再來請你幫點子忙。」
她一邊說着,一邊遞了只赤金累絲鐲來。
昭陽從衣袖裏接過來,掂了掂,心裏簡直樂開了花:「您說哪裏的話,貴妃娘娘記着我,我心裏真真是樂得沒法說。況且伺候娘娘本就是咱們做奴婢應盡的職責,哪兒談得上幫忙不幫忙的。」
說起來,每月這個時候佟貴妃都會差如意來尋昭陽做菜。昭陽是司膳司的典膳,五歲進宮,六歲起就跟着廚藝卓絕的司膳女官玉姑姑做事,十年來也練得一手好廚藝。
至於皇帝去佟貴妃哪裏,貴妃需要找人做吃食,為什麼要找她區區一個小典膳,這個她心知肚明。反正聰明人有得好處拿,何必點破?
她領着如意進了司膳司,一路念叨着上個月送去佟貴妃宮裏的菜色,最後一拊掌,笑了:「有了,這次咱們就做無錫排骨!」
佟貴妃的要求不高,每月這時候要她做一道特色菜就成,料無須多金貴,重要的是一定要與眾不同。
和往常一樣,昭陽一邊做菜,一邊跟如意介紹。
「這無錫排骨呢,肉質酥爛,骨香濃郁,說起來和濟公有點關係。傳說某日無錫城裏來了位身穿道袍、手持破扇的討飯人,跑到一家熟肉鋪里就管掌柜要肉吃。他要了一次又一次,掌柜的不高興,他就把啃剩下的骨頭交給掌柜,又從扇子上扯下幾根蒲筋,讓他放進鍋里一同烹煮。沒成想他人倒是走了,這幾根壓根沒肉的骨頭居然和蒲筋一起煮成了一鍋香噴噴的肉排骨。」
如意嘖嘖稱奇。
昭陽笑起來:「傳說嘛,不知真假。不過這無錫排骨是真的很不錯,來,你看着,重要的是這汁,咸中帶甜。」
她做一步,教一步,餘光看見如意鄭重其事地拼命記步驟,也不點破。
如意拎着食盒走時,再三道謝,還不忘加一句:「娘娘貪吃,月月都來麻煩你,這事兒說出去也怪叫人不好意思的,就有勞你替她保密了。」
昭陽笑眯眯地點點頭,在袖子裏輕輕摩挲着那隻赤金鐲子,語氣輕快:「好說,好說,請娘娘儘管放心,我口風可嚴着呢!」
送走如意,還沒轉身就聽見玉姑姑的聲音了。
「怎麼,貴妃又找你做吃食去了?」
昭陽轉過身來笑容滿面地行了個禮:「姑姑起得真早。」趕忙從袖子裏取出那隻赤金累絲鐲子,遞了過去,「這是貴妃娘娘賞的。」
玉姑姑嗤笑一聲:「這貴主兒主意還挺多,知道皇上不重女色,就選了這麼條路子。想綁住皇上的胃也就算了,還偏生非要居功,把你做的東西說成是自己做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瞥了眼那隻赤金鐲子,再看一眼自己這笑容滿面的小徒弟,她又斜眼笑了
。
「這是貴妃給你的,你拿着就成。姑姑不愛這些個玩意兒。」
走了幾步,她又想起什麼,回頭看見昭陽捧着金鐲子對着太陽使勁兒看,啐了口:「還不趕緊收起來?讓人看見了非招人眼紅不可。趕緊準備準備,忘了今兒是什麼日子不成?」
昭陽忙不迭收起了鐲子,一溜煙跑回小院換衣裳去了。
今兒是出宮採買的日子,一個月兩次,哪能忘?
***
大興實行六尚二十四司制,六尚分別為尚宮局、尚食局、尚儀局、尚服局、尚寢局以及尚工局。
昭陽所在的尚食局負責供應宮中飲食,也就是吃吃喝喝那些事兒。
玉姑姑是司膳女官,在司膳司首屈一指。昭陽跟着她,腰板子也好像硬上了幾分。最妙的地方在於,宮女是不得私自出宮的,像如意那種伺候主子的大宮女,雖說氣派,但卻仍得困在這深宮中,不滿二十五就出不了宮。可昭陽不同,她跟着玉姑姑每月都有兩次出宮採買的機會,真像是出了籠的小鳥,滿鼻子滿眼都是自由。
京城的八寶街好啊,賣鳥的賣吃的賣穿的,熱熱鬧鬧人擠人。
昭陽最愛這裏了,雖一路都得跟着玉姑姑去敕造採買辦,但沿途總能看到很多新鮮玩意兒。其實她以前對這裏是很熟的,五歲以前常被帶着來玩,只可惜後來進宮了。
敕造採買辦就在八寶街的盡頭,這裏是御用採購所,進進出出多為宮中的人,相比之下就冷清多了。
玉姑姑進後院與人交涉去了,讓昭陽就在大廳里等着。
前廳的小二也分不清宮裏來的誰是誰,只知道宮裏來的就是好樣的,趕緊主子長主子短地端茶遞水,還送上一盤瓜果。昭陽平日裏是沒什麼機會吃這些的,當下也沒客氣,抓了兩把瓜子放進荷包了,想了想,又硬塞了兩隻柑橘進去。
她是閒不住的主兒,不能去街上亂跑,就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冷不丁看見了一旁的茶攤子。
有位衣着貴氣的公子哥站在攤子前,一身寶藍色的金絲暗紋織錦長袍,冠上綴着顆拇指大小的東珠,年紀約莫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但整個人氣派得很。
那攤販自然也看出來他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笑容滿面地遞了個沉木做的茶罐子過去:「公子,看看這頂級黃山毛峰,您要送人,選這個准沒錯。」
說着,他還掏了一小把攤在手心展示:「這毛峰產自黃山桃花峰的雲谷寺,那裏雲霧多,茶樹得雲霧之滋潤,無寒暑之侵襲,蘊成了這般品質非凡的毛峰茶。」
沒想到那公子哥是個好忽悠的主兒,對茶葉竟沒半分研究,被攤販這麼一說就動了心,大大咧咧地預備掏銀子買下來。
「多少錢?」
攤販笑爛了臉,忙不迭地把茶罐子遞過去:「這是上好的黃山毛峰,三十兩銀子一罐。」
公子哥顯然也沒懷疑,更沒覺得貴,這就要把銀子送出去了
。
冷不丁身側傳來一道清脆乾淨的聲音:「老先生,這黃山毛峰看着不錯呀,三十兩銀子一罐是不是太便宜了?依我說,這毛峰既然產自桃花峰的雲谷寺,那可是毛峰里首屈一指的呢,怎麼着也該賣到五十兩銀子一罐呀!」
那公子側頭看了看,沒想到是個穿宮緞素雪絹裙的宮女說了這話,眉頭一揚:「姑娘,你這是存心壞我買賣?」
昭陽朝他眨眨眼,繼續跟攤販說話:「這桃花峰雲谷寺的毛峰,依你這茶罐子的裝法,一年可只產得了不到三十罐呢,十之*都拿來御貢了,您這雲谷寺毛峰是那剩下來的一成吧?」
攤販哪裏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是個懂行的程咬金,當下面上掛不住了,強笑兩聲:「姑娘好眼力,這,這自然是那剩下的一成……」
「嗯,這就對了。」昭陽眯眼一笑,聲如脆珠鳴玉,「那剩下的一成悉數留在雲谷寺,以做來年毛峰品質的參照。您這毛峰,是從雲谷寺偷來的吧?」
攤販臉色一白,有些說不出話來。
那公子哥啞然失笑,終於明白過來這宮女原來是在替他打抱不平,只是這張嘴還真是刁鑽,不直說,卻一步一步引得那攤販入套。
他眉眼含笑地看着昭陽,有趣,有趣。這身尋常宮裝穿在她身上好像沒什麼素淨氣兒,反倒生動得很。再往上瞧,那張面龐上眉眼飛揚,仿佛哪家枝頭飛來歇腳的喜鵲,生機勃勃,眨眼間把春天都變得熱鬧起來。
他笑着俯身一揖,「在下孤陋寡聞,對茶葉實在沒有半點了解,若不是姑娘相助,錢財上吃些虧倒是不要緊,但這茶葉一送出手,那可就丟人丟大發了。」
「好說,好說。」昭陽未與青年男子有過交集,當下看他如此正兒八經地作揖,也有點慌,面上一紅,故作爽朗地抱拳回敬。
她卻不知這是七尺男兒才有的姿勢,叫她一個文文弱弱的姑娘家做出來,真是說不出的有趣。
公子哥自然越看越好笑,忍不住出聲詢問:「敢問姑娘是哪個宮裏的?」
昭陽一下子警覺了,笑容收斂了些,一雙大眼睛望着他頓了頓。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很明顯,她不願說。
「在下也只是問問,他日若有機會,自當回報姑娘的恩德。」
既然是富家公子哥,那必然是自小順遂慣了,哪裏有問話沒人答的時候?
昭陽眼珠子一轉,不動聲色地笑道:「公子既然有心,那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是尚儀局女使,小小宮女,沒什麼大能耐,只對這宮中御貢之品略懂皮毛。」
話剛說完,她仿佛聽見了什麼聲音,回頭響亮地應了一聲:「來了來了!」
再回頭,她匆匆一笑,扔下一句「後會有期啦,這位公子」,然後就像只兔子一樣拎着裙擺飛也似的跑掉了。
那公子哥覺得好笑,她都走了好一會兒了,他還站在原地搖頭失笑。看了眼一旁面色不大好看的攤販,他隨手拿起那罐假毛峰,扔下三十兩銀子,頭也不回地走了。